第二辑 一个女人的爱情观(第7/8页)

当然你可以赌气,说:“我情愿像他们,我情愿死,我也不要像我自己。”但,我告诉你,如果我在未来的年代中,不蒙受贫穷、病痛、死亡、离别、顿蹇的阴影,而单单只受你所受的那种痛苦,我就要说,我是幸福的了。

现在,且把你所谓的误会欺诈和谗言也算作一种痛苦吧,果真如此,你也不算孤单,只要是人,没有一位不曾被恶言中伤过的——即便是神,也不能免于诟骂。记得那个古老的故事吗?在伊甸园里蛇怎样向夏娃进攻呢?他毁谤上帝——它成功了,错误的历史便以此为起点而写下去。你翻开课本看看吧!苏格拉底被认为是蛊惑青年的罪人。终于在群众面前饮鸩而死,有谁知道他寻求真理的诚实?孔子被误会作求官的政客,甚至隐士们也用暧昧的话讽劝他,有谁了解他“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热忱?耶稣被人控告为煽惑群众的暴动者,被悬挂在强盗中间钉死,有谁体会他舍身救人的苦心?人类史上充满荒谬的例子。人们永远虐待着伟大的先知先见,直到他们尸骨成灰的时候,人们的子孙才开始推崇他,为他修建美丽的坟墓。玖,所以每当有人嘲诮我,有意无意地用言语伤害我,我总是沉静下来,心里充满神圣而肃穆的感觉。玖,当我身受先圣们痛苦的一部分,当我戴上这顶曾经刺伤过他们的荆棘冠,我就觉得我更接近他们,更像他们,更分沾了他们的荣耀。

玖,如果我们真能了解一点人生,好好去揣测一点人性,我们就知道,我们没有资格不被批评,既然比我们伟大、比我们圣洁的人都曾受人误会、被人毁谤,我们又凭什么希望能幸免?我们生存在一群以闲话为副食品的人中,注定了就要成为话题的。那么,又何足介意?我小的时候,有人向我解释长舌妇的意义,总以为造谣生事的都是女人,其实男人也会如此的。古来,在皇帝面前进谗言的宦官奸臣都不是女人,而比较高雅有修养的男士,虽然不议论时人,却免不了要转个目标论断古人一番的。把历代人物是非拨过来、讲过去,无非只想发泄一下。所以,当他们得意的时候,当他们不得意的时候,乃至当他们无聊的时候,总不免要谈论人的——尤其是谈论女孩子。玖,你又怎能厚非他们呢?他们连自己做了什么也不晓得呢!

当然,人之论人难免有伤敦厚的地方,而且大多数的时候也有失真实。这有什么办法呢?人心不古,由来已久,而且我怀疑大概从来也没有“古”过。此外,即使别人无心造谣,无心轻薄,但是由于不充分的了解,总难免说些令人伤心的话。人何尝了解别人呢?许多艺术家在生前被视为疯狂,死后却又被奉为天纵之才,他们精心的杰作早已湮没,随手画在桶底的画儿却能价值连城——他们何尝被了解呢?又有许多文人在饿死了好些年以后忽然被人传诵了,但传诵的却又是些什么呢?陆放翁题诗无数,被人喜好的却是《钗头凤》一词。李义山空灵哀艳为晚唐诗宗,人们却只爱猜测那几首无题诗是送给谁的——他们又何尝被认识呢?至于一首《菩萨蛮》是否李白所写,千年来不知经过多少议论。一首《生查子》把朱淑真弄得身败名裂,却又有人说作者其实是欧阳修。人们何尝能了解事实的真相呢?人们何尝知道别人的深度呢?他们只是凭一时喜好,想怎样说就怎样说罢了。连昭然有名的历史人物,连堂堂正正的学术问题,他们也任意评说,那么,你我又算什么呢?

其实人们何止不了解别人呢?人连自己也很少了解的。泰戈尔说:“人不能看到自己,你看见的只是自己的影子。”真的,我们只看到一个经过整修和装饰的影子。那么,又何必一定要苛求别人了解我们,用丝毫不差的尺度衡量我们?而且,玖,想想吧,在这个悲惨的时代里有多少悲惨的命运。对于伤风的人,你总会原谅他打喷嚏的。那么,如果你能体恤一些痛苦烦躁而病态的心灵,你就不再介意他的毁谤了。玖,他是不得已的。他又何尝不希望做一个快乐的人呢?他何尝不明白说人闲话的无聊呢?他是身不由己的。如果你我站在他所立的地位上,处在他所受的煎熬中,玖,也许我们比他更坏上无数倍呢!所以,玖,原谅别人总是对的。饶恕是光,在肯饶恕的地方就有光明和欢愉。在黑茫茫的旷野中,饶恕如灯——先将自己的小屋照得通亮,然后又及于他人。玖,你的窗内常散出柔和的灯光吗?

再者,往宽慰的地方想,你可以用那个父子骑驴的故事——反正你怎么做都不会令所有的人满意的。那么,就漠视那些不值一顾的挑剔话吧!如果我们企图努力圆滑、努力迎合每一个人,那又何苦呢?我们的父母不是为那些人而养育我们的。我们生存在世,自有我们独立的意义,我们做我们认为合宜的事,我们想我们认为正确的思想,我们只对上帝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