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一个女人的爱情观(第6/8页)
我要保持我的指甲刀不掉。
这几句话很简单,但不知为什么我每次企图说服自己的时候,都有小小的罪疚感。还好,终于,有一天,我把自己说服了,把刀买了,并且鼓足勇气向其他三口家人说明。
我珍爱我的指甲刀,它是我在婚姻生活里唯一一项“私人财产”。
深夜,灯下,我剪自己的指甲,用自己的指甲刀,我觉得幸福。剪指甲的声音柔和清脆,此刻我是我,既不妻,也不母,既不贤,也不良,我只是我。远方,仍有一个天涯等我去行遍。
女子层
十年前的事了。
为了去看富士山顶的高山湖泊,我先到东京落脚一夜。旅行社为我订了一家旅店,我去柜台报到的时候,那职员忽然问我:
“你一个人吗?”
我说是。
“你在东京有没有男朋友?”
我大吃一惊,怎么这种事也在询问之列?多礼的日本职员怎会这样问话?而且,我也不确定他所谓的“男朋友”是什么意思。
“我……,我有朋友……那朋友是男的。”
我在东京本来一个鬼也不认识,但临行有位热心的朋友听说我居然只身旅行,偏要介绍他的一位日本朋友给我,怕我万一有事流落异邦,可有处投靠。我告诉旅馆职员的“男朋友”,便指此人而言。
那职员大概也明白,我被他搞糊涂了。
“这样说吧,如果他来见你,你们在哪里见面?”
“在廊厅呀!”
“他不用进你房间?”
“不用。”
我忍住笑,我带进房间干什么?朋友介绍他这朋友给我,原是供我作“备用救生员”的,我带他进房间干什么?神经病!
“好,这样的话,”他的表情豁然开朗了,“你可以住在我们的女子层,女子层里比较自由,男人不可以上女子层。女子层里全是女子。”
我算得上是个五湖四海乱跑的人,什么旅馆也算都见识过了,但这家旅店的这种安排我竟没见过,不得不承认这构想新奇有趣。
上得楼来,入眼四壁全是浅浅的象牙粉红(有点像台北故宫为了配合最近展出罗浮宫名画而髹漆的粉色),心情不禁一振,觉得有一种被体贴被礼遇被爱宠的感觉。
至于浴室里的陈设虽然无非是洗发精、沐浴乳,但都精致巧美,看来竟像细心的妈妈为远归的女儿预备的。至于床罩、枕头、梳妆品和室内布置其温馨旖旎处就不必一一细说了。
不过,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在床头柜上放着的那本装订考究的日记册子。册子厚厚的,里面写满房客留下的一鳞半爪。我不识日文,没办法完全看懂那些有缘和我住同一间房睡同一张床的女孩子的心声,但仗着日记里有些汉字,我也多少读懂了一点。
例如有个女孩说,那天是她生日,她一人身在旅邸,想起父母亲友之恩,内心深为感激。也有的说,有幸一憩此屋,不胜欣喜。也有的讲些人生感怀。虽然并不是什么高言大智,但一一自有其芳馨的手泽。
那光景,竟有些像住在天主教的女子中学宿舍里,美丽的女儿国,男人还未曾在生命中出现,女孩儿彼此悄声细语,谈些心事。至于那情感特别相投的,就彼此交换日记来看,那里面有一种情逾姊妹的亲热。
我后来旅行他地,也不曾看过类似的旅馆,所以对它十分怀念。你当然可以讥笑他们用象牙粉红来讨好女性未免太肤浅,但毕竟这其间有一份心,而身为女子,对对方“有一份心”的事是不会忘恩的。
我真的很怀念那家旅馆的女子空间。
霜橘
玖:
很多日子以来一直在盘算着要写封信给你。或许就因为太慎重,反而使我不敢着笔了。记得夏天时我们曾有过一夕长谈,而现在已是萧瑟的冬日了。那时候,你手里拿着一本书,书里夹着许多花瓣儿,而今呢?你的本子里却又夹着些什么呢?可否就把我这封信当作一片小小的落英?让它夹在一本看不见的版册中。当你翻阅时,它就在不经意的一瞥中怡悦你。
现在,我还能记得那夜我们在校园里。夜很深,到处都是露水。我们只好站着,绕一池睡莲漫步,你对我谈到你的痛苦,我谛听着,忽然想起一位长者的话——痛苦,是这世界的土产——玖,如果你原谅我的话,我要说,我在你的痛苦里意味出幸福的成分。玖,你想,一个年轻美丽而又聪明无虞的女孩子,在诗意的月夜里,诉说一种诗意的痛苦。严格地说,那又算什么呢?
你曾否想象过漫天烽火的战场,在那里,最悲惨的屠杀正进行着。许多母亲的儿子,许多妻子的丈夫在血泊中栽倒,他们的尸身在腐烂、生虫。你曾否目睹令人心酸的孤儿,在饥寒中啼哭,不知命运要为他安排一个痛苦的死亡或是一个痛苦的生存。你曾否进入许多不蔽风雨的屋子,那里有贫病交迫的一家在痛苦中残喘苟活。你曾否遇见许多饱学之士,竟至于穷途潦倒,三餐不继,抑郁终生。玖,你知道吗?我敢说,你简直忘了世界上还有那一等人,或者,你根本没想过那种惊心动魄的痛苦,那种深沉的、恨不得撕裂自己的痛苦。因为你太年轻,太不经事,你只知道闲愁闷气,你根本什么都没有了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