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步下红毯之后(第9/13页)

比较令我惊讶的是,连姚惜抱先生这种古板的桐城派老将也有这种恓惶的情怀。

回看我自己,我的平生几乎都是一连串的耽溺:我耽书、耽文学、耽美。耽一则婚姻已四十多年,住的房子也住了四十一年,教书至今竟四十六年,我根本无法和二宿就掉首而去的旅人相比。而凡耽溺者,大概都会受到一种诅咒,这诅咒便是你会生痴恋之心,在不得不告别之际,会伤心欲狂。

有位聪明干练的教授,他却有个极敏悟多情的小儿子,小儿不过刚会说话,见家中来了送瓦斯的工人他便极欢悦,待工人五分钟后走人,他便号啕大哭。

他也许预知,此生此世,茫茫人海,这张面孔竟再也不会重现了。此人可能不久后改业,也许虽未改业,但下次瓦斯却不轮他送,而或者不幸,此人也会遭险巇,或者,小儿自己搬了家……总之,五分钟因缘,以后——我们并不知道以后,小儿哭得有理!

唉,如果你不想学小儿痛哭,我倒有个“赖皮法”相授,你可以告诉自己,不妨,人生迅疾如飞箭,三十年不过是一宿,我目前的一切耽溺沉迷,其实都还属于被允许的“二宿之限”呢!

种种有情

有时候,我到水饺店去,饺子端上来的时候,我总是怔怔地望着那一个个透明饱满的形体,北方人叫它“冒气的元宝”,其实它比冷硬的元宝好多了,饺子自身是一个完美的世界,一张薄茧,包覆着简单而又丰盈的美味。

我特别喜欢看的,是捏合饺子边皮留下的指纹,世界如此冷漠,天地和文明可能在一刹那之间化为炭劫,但无论如何,当我坐在桌前,上面摆着的某个人亲手捏合的饺子,热雾腾腾中,指纹美如古陶器上的雕痕,吃饺子简直可以因而神圣起来。

“手泽”为什么一定要拿来形容书法呢?一切完美的留痕,甚至饺皮上的指纹不都是美丽的手泽吗?我忽然感到万物的有情。

巷口一家饺子馆的招牌是“正宗川味山东饺子馆”,也许是一个四川人和一个山东人合开的,我喜欢那招牌,觉得简直可以画入清明上河图。那上面还有电话号码,前面注着TEL,算是有了三个英文字母,至于号码本身,写的当然是阿拉伯文,一个小招牌,能涵容了四川、山东、中文、阿拉伯(数)字、英文,不能不说是一种可爱。

校车反正是每天都要坐的,而坐车看书也是每天例有的习惯,有一天,车过中山北路,劈头栽下一片叶子,竟把手里的宋诗打得有了声音,多么令人惊异的断句法。

原来是通风窗里掉下来的,也不知是刚刚新落的叶子,还是某棵树上的叶子在某时候某地方,偶然憩在偶过的车顶上,此刻又偶然掉下来的,我把叶子揉碎,它是早死了,在此刻,它的芳香在我的两掌复活,我揸开微绿的指尖,竟恍惚自觉是一棵初生的树,并且刚抽出两片新芽,碧绿而芬芳,温暖而多血,镂饰着奇异的脉络和纹路,一叶在左,一叶在右,我是庄严地合着掌的一截新芽。

二年前的夏天,我们到堪萨斯去看朱和他的全家——标准的神仙眷属,博士的先生,硕士的妻子,数目“恰恰好”的孩子,可靠的年薪,高尚住宅区里的房子,房子前的草坪,草坪外的绿树,绿树外的蓝天……

临行,打算合照一张,我四下浏览,无心地说:

“啊,就在你们这棵柳树下面照好不好?”

“我们的柳树?”朱忽然回过头来,正色地说,“什么叫我们的柳树?我们反正是随时可以走的!我随时可以让它不是‘我们的柳树’。”

一年以后,他和全家都回来了,不知堪萨斯城的那棵树如今属于谁——但朱属于这块土地,他的门前不再有柳树了,他只能把自己栽成这块土地上的一片绿意。

春天,中山北路的红砖道上有人手拿着用粗绒线做的长腿怪鸟在兜卖,风吹着鸟的瘦胫,飘飘然好像真会走路的样子。

有些外国人忍不住停下来买一只。

忽然,有个中国女人停了下来,她不顶年轻,大概三十左右,一看就知是由于精明干练日子过得很忙碌的女人。

“这东西很好,”她抓住小贩,“一定要外销,一定赚钱,你到××路××巷×号二楼上去,一进门有个×小姐,你去找她,她一定会想办法给你弄外销!”

然后她又回头重复了一次地址,才放心走开。

台湾怎能不富,连路上不相干的路人也会指点别人怎么做外销。其实,那种东西厂商也许早就做外销了,但那女人的热心,真是可爱得紧。

暑假里到中部乡下去,弯入一个岔道,在一棵大榕树底下看到一个身架特别小的孩子,把几根绳索吊在大树上,他自己站在一张小板凳上,结着简单的结,要把那几根绳索编成一个网花盆的吊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