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步下红毯之后(第8/13页)

我想起极幼小的时候就和父亲别离,那时家里有两把长刀,是抗战胜利时分到的,鲨鱼皮,古色古香,算是身无长物的父亲唯一贵重的东西,母亲带着我和更小的妹妹到台湾,父亲不走,只送我们到江边,他说:

“守土有责,我会熬到最后五分钟。——那把刀你带着,这把,我带着,他年能见面当然好,不然,总有一把会在。”

那样的情节,那样一句一钢钉的对话,竟然不是小说而是实情。

父亲最后翻云南边境的野人山而归,长刀丢了,唯一带回来的是劫后之身。

不是在圣人书里,不是在线装的教训里,我了解了家国之思,我了解了那份渴望上下拥抱五千年、纵横把臂八亿人的激情,它在那里,它一直在那里……

随便抓了一张纸,就在那空白的背面,用的是一枝铅笔,我开始写《十月的阳光》:

那些气球都飘走了,总有好几百个吧?在透明的蓝空里浮泛着成堆的彩色,人们全都欢呼起来,仿佛自己也分沾了那份平步青云的幸运——事情总是这样的,轻的东西总能飘得高一点,而悲哀拽住我,有重量的物体总是注定要下沉的。

体育场很灿烂,闪耀着晚秋的阳光,礼炮沉沉地响着,这是十月,一九六六年的十月,武昌的故事远了。西风里悲壮的往事远了……

中山陵上的落叶已深,我们的手臂因渴望一个扫墓的动作而酸痛。

我忽然明白,写《地毯的那一端》的时代远了,我知道我更该写的是什么,闺阁是美丽的,但我有更重的剑要佩,更长的路要走。

《十月的阳光》后来得了奖,奖金一千元,之后我又得过许多奖,许多奖金、奖座、奖牌,领奖时又总有盛会,可是只有那一次,是我真正激动的一次,朱桥告诉我,评审委员读着,竟哭了。

我不能永远披着白纱,踏着花瓣,走向红毯尽处的他,当我们携手走下红毯,迎人而来的是风是雨,是风雨声中恻恻的哀鸣。

——但无论如何,我已举步上路。

只被允许的二夜情

如果你正年轻。

如果你出发去旅行,只身,在风和日丽的四月天。然后,夜来了,你打开卧具,也许连卧具也没有,你便芳草以为褥,曲肱以为枕,沉沉睡在一株树下。在倦极卧地和酣然入眠之间,你发现原来头上的树实在是一棵很美丽的树,而树上的天空则尤其美丽。

树的美丽在于它的翠盖像一面筛子。天上的星星已经够细粒了,树却努力把星光筛得更细,仿若极绵幼的白糖霜,落在你黑黝黝的梦之咖啡里。

树的美丽又在于它的芬芳,它的枝枝叶叶都恍如隐身暗夜的情人,你看不到他,却气息分明。古希腊神话中的赛克公主和邱彼得之间的恋情,便是如此吧?

如果,年轻的你清晨醒来,你便在那一带城镇间游走、休憩。黄昏,你再次回到树下,冥想、惊奇,像一切的旅行者,并且倦极盹去。

如果,你再度醒来,如果你再度起身去满城漫步,这一切是可允许的。

可允许的?被谁?被佛戒。有这么一条怪戒律吗?有的,不过,那不被允许的又是什么呢?不被允许的是,你不可以在第三夜仍回到这棵同样的树下,因为,这样你就会沉迷耽溺,习惯于它的荫庇安详。你只准有二夜情,和那棵树。

这说法记载在哪里?记在《四十二章经》里,原文如下:

沙门受道法者,日中一食、树下一宿。慎莫再矣。所云浮屠,不三宿桑下,即不再宿树下之谓,此谓沙门办道宜精进,不可爱安逸也。

南朝范晔写《后汉书·襄楷传》时也用了这个典故:

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爱,精之至也。

这本《后汉书》,后来有位李贤为它作注(李贤为唐朝高宗的第六子,也就是章怀太子,却因遭疑被母后武则天赐死),注上说:

言浮屠之人寄桑下者,不经三宿便即移去,示无爱恋之心也。

后来的文人,爱用这个典故的人不少,其中比较向佛的白居易用得最多,如:

分袂二年劳梦寐,并床三宿话平生。(《答微之咏怀见寄》)

秋雨经三宿,无人劝一杯。(《雨中访崔十八》)

下面的句子也分别承袭了这份哀愁,如:

桑下岂无三宿恋,樽前聊与一身归。(宋·苏轼《别黄州》)

结习尚余三宿恋,残年多负半生闲。(金·元好问《望崧少》之一)

握手遂成三宿恋,论心那觉十年迟。(元·黄溍《次韵答蒋春卿诗》)

我欲更除三宿恋,就公新治乞《坛经》。(清·姚鼐《答孙补山中丞见怀》之二)

空桑三宿犹生恋,何况三年吟绪?(清·龚自珍《摸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