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步下红毯之后(第11/13页)
女人,真是一种奇怪的人,她可以没有籍贯、没有职业,甚至没有名字地跟着丈夫活着,她什么都给了人,她年老的时候拿不到一文退休金,但她却活得那么劲头,她可以早起可以晚睡,可以吃得极少,可以永无休假地做下去。她一辈子并不清楚自己是在付出还是在拥有。
资深主妇真是一种既可爱又可敬的角色。
文艺会谈结束的那天中午,我因为要赶回宿舍找东西,午餐会上迟到了三分钟,慌慌张张地钻进餐厅,席次都坐好了,大家已经开始吃了,忽然有人招呼我过去坐,那里刚好空着一个座位,我不加考虑地就走过去了。
等走到面前,我才呆了,那是谢东闵“主席”右首的位置,刚才显然是由于大家谦虚而变成了空位,此刻却变成了我这个冒失鬼的位子,我浑身不自在起来,跟“大官”一起总是件令人手足无措的事。
忽然,谢“主席”转过头来向我道歉:
“我该给你夹菜的,可是,你看,我的右手不方便,真对不起,不能替你服务了。你自己要多吃点。”
我一时傻眼望着他,以及他的手,不知该说什么。那只伤痕犹在的手忽然美丽起来,炸得掉的是手指,炸不掉的是一个人的风格和气度。我拼命忍住眼泪,我知道,此刻,我不是坐在一个“大官”旁边,而是一个温煦的“人”的旁边。
经过火车站的时候,我总忍不住要去看留言牌。
那些粉笔字不知道铁路局允许它保留半天或一天,它们不是宣纸上的书法,不是金石上的篆刻,不是小笺上的墨痕,它们注定立刻便要消逝——但它们存在的时候,它是多好的一根丝绦,就那样绾住了人间种种的牵牵绊绊。
我竟把那些句子抄了下来:
缎:久候未遇,已返,请来龙泉见。
春花:等你不见,我走了(我两点再来)。荣。
展:我与姨妈往内埔姐家,晚上九时不来等你。
每次看到那样的字总觉得好,觉得那些不遇、焦灼、愚痴中也自有一份可爱。一份人间的必要的温度。
还有一个人,也不署名,也没称谓,只扎手扎脚地写了“吾走矣”三个大字,板黑字白,气势好像要突破挂板飞去的样子。也不知道究竟是写给某一个人看的,还是写给过往来客的一句诗偈,总之,令人看得心头一震!
《红楼梦》里麻鞋鹑衣的疯道人可以一路唱着《好了歌》,告诉世人万般“好”都是因为“了断”尘缘,但为什么要了断呢?每次我望着大小驿站中的留言牌,总觉万般的好都是因为不了不断,不能割舍而来的。
天地也无非是风雨中的一座驿亭,人生也无非是种种羁心绊意的事和情,能题诗在壁总是好的!
想你的时候——寄亡友恩佩
轳辘在转,一团湿泥在我手里渐渐成形,陶艺教室里大家各自凝神于自己转盘上那一块混沌初开的宇宙,五月的阳光安详而如有所待,碌碌砸砸的声浪里竟有一份喧哗的沉静。
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在学陶,或者说,我在玩泥巴,我想做一个小小的东西,带去放在你的案头,想必是一番惊喜。但是,你终于走了,我竟始终没有能让你知道这样微不足道的一项秘密。
一只小钵子做好了,我把它放在高高的架子上,等着几天以后它干了再来修坯。我痴坐失神,窗外小巷子里,阳光如釉,天地岂不也是这样一只在旋转后成形的泥钵吗?
到而今,“有所赠”和“无所赠”对你已是一样的了,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其实,相知如此,我也并不是成天想着你的——但此刻,泥土的感觉仍留在指间,神秘的成形过程,让人想到彩陶和黑陶的历史岁月,甚至想到天地乍创,到处一片新泥气息的太初,这一刻,我知道,注定了是想你的时候。
想你的一生行迹也是如此,柔弱如湿土,不坚持什么,却有其惊人的韧度。卑微如软泥,甘愿受大化的揉搓捣练和挖空而终至成形成器。十九岁,患上淋巴癌,此后却能活上四分之一世纪,有用不完的耐力,倾不完的爱。想故事中的黄土抟人应是造人的初步,而既得人身,其后的一言一行,一关心一系情岂不也是被一只神秘的手所拉坯成形。
人生在世,也无非等于一间轳辘声运转不息的陶艺教室啊!
想你,在此刻。
泰国北部清莱省一个叫联华新村的小山村,住着一些来自云南的中国人。
白天,看完村人的病,夜晚,躺在小木屋里。吹灭油灯的时候,马教士特意说:
“晚安,你留意看,熄灯以后满屋子都是萤火虫呢!”
吹灯一看,果然如此,我惊讶起坐,恋恋地望着满屋子的闪烁,竟不忍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