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步下红毯之后(第6/13页)
对“人”的定义,对“爱”的定义,对“生活”的定义,对莫名其妙的刚听到的一个“哲学名词”的定义……
那时候,老是郑重其事地把左掌右掌看了又看,或者,从一条曲曲折折的感情线,估计着感情的河道是否决堤。有时,又正经地把一张脸交给一个人,从鼻山眼水中,去窥探一生的风光。
奇怪,年轻的时候,怎么什么都想知道?定义,以及命运。年轻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到过,人原来也可以有权不知不识而大剌剌地活下去。
忽然有一天,我们就长大了,因为爱。
去知道明天的风雨已经不重要了,执手处张发可以为风帜,高歌时,何妨倾山雨入盏,风雨于是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找一方共同承风挡雨的肩。
忽然有一天,我们把所背的定义全忘了,我们遗失了登山指南,我们甚至忘了自己,忘了那一切,只因我们已登山,并且结庐于一弯溪谷。千泉引来千月,万窍邀来万风,无边的庄严中,我们也自庄严起来。
而长年的携手,我们已彼此把掌纹叠印在对方的掌纹上,我们的眉因为同蹙同展而衔接为同一个名字的山脉,我们的眼因为相同的视线而映出为连波一片,怎样的看相者才能看明白这样两双手的天机,怎样的预言家才能说清楚这样两张脸的命运?
蔷薇几曾有定义,白云何所谓其命运,谁又见过为劈头迎来的巨石而焦灼的流水?
怎么会那么傻呢,年轻的时候?
三 从俗
当我们相爱——在开头的时候——我们觉得自己清雅飞逸,仿佛有一个新我,自旧我中飘然游离而出。
当我们相爱时,我们从每一寸皮肤、每一缕思维中伸出触角,要去探索这个世界,拥抱这个世界,我们开始相信自己的不凡。
相爱的人未必要朝朝暮暮相守在一起——小说里都是这样说的,小说里的男人和女人一眨眼便已暮年,而他们始终没有生活在一起,他们留给我们的是凄美的回忆。
但我们是活生生的人,我们不是小说,我们要朝朝暮暮,我们要活在同一个时间,我们要活在同一个空间,我们要相厮相守,相牵相挂,于是我们放弃飞腾,回到人间,和一切庸俗的人同其庸俗。
如果相爱的结果是使我们平凡,让我们平凡。
如果爱情的历程是让我们由纵横行空的天马变为忍辱负重、行向一路崎岖的承载驾马,让我们接受。
如果爱情的轨迹总是把云霄之上的金童玉女贬为人间烟火中的匹妇匹夫,让我们甘心。
我们只有这一生,这是我们唯一的筹码,我们要合在一起下注。
我们只有这一生,这是我们唯一的戏码,我们要同台演出。
于是,我们要了婚姻。
于是,我们经营起一个巢,栖守其间。
有厨房,有餐厅,那里有我们一饮一啄的牵情。
有客厅,那里有我们共同的朋友以及他们的高谈阔论。
有兼为书房的卧房,各人的书站在各人的书架里,但书架相衔,矗立成壁,连我们那些完全不同类的书也在声气相求。
有孩子的房间,夜夜等着我们去为一双娇儿痴女念故事,并且盖他们老是踢掉的棉被。
至于我们曾订下的山之盟呢?我们所渴望的水之约呢?让它们等一等,我们总有一天会去的,但现在,我们已选择了从俗。
贴向生活,贴向平凡,山林可以是公寓,电铃可以是诗,让我们且来从俗。
步下红毯之后
楔子
妹妹被放下来,扶好,站在院子里的泥地上,她的小脚肥肥白白的,站不稳。她大概才一岁吧,我已经四岁了!
妈妈把菜刀拿出来,对准妹妹两脚中间那块泥,认真而且用力地砍下去。
“做什么?”我大声问。
“小孩子不懂事!”妈妈很神秘地收好刀,“外婆说的,这样小孩子才学得会走路,你小时候我也给你砍过。”
“为什么要砍?”
“小孩子生出来,脚上都有脚镣锁着,所以不会走路,砍断了才走得成路。”
“我没有看见,”我不服气地说,“脚镣在哪里?”
“脚镣是有的,外婆说的,你看不见就是了!”
“现在断了没?”
“断了,现在砍断了,妹妹就要会走路了。”
妹妹后来当然是会走路了,而且,我渐渐长大,终于也知道妹妹会走路跟砍脚镣没有什么关系,但不知为什么,那遥远的画面竟那样清楚兀立,使我感动。
也许脚镣手铐是真有的,做人总得冲,总得顿破什么,反正不是我们壮硕自己去撑破镣铐,就是让那残忍的钢圈箍入我们的皮肉。
是暮春还是初夏也记不清了,我到文星出版社的楼上去,萧先生把一份契约书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