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步下红毯之后(第5/13页)
“有时去参加别人的同学会倒也不完全是无聊的事。”
回家的路上,挽着丈夫的手,她想。
我会念咒
一
我会念咒,只会一句。
我原来也不知道,是偶然间发现的。一向,咒语都是由谁来念诵呢?故事里是由巫婆或道士来念,他们有时是天生就会,有时是跟人学来的,咒语多半烦难冗长,令人望而生畏。
我会咒语而竟不自知,想来是自己天生会的。
我会的那句咒语很简单,总共只有四个字,连小孩都能立刻学会,那四个字是:“我好快乐!”
如果翻成英文,也是四个字:“I am so happy!”
二
这样的咒语虽不能让撒出手的豆子变成兵,让纸剪的马儿真的可骑可乘可供驱驰,让钵子里的钱永远掏用不完,或让别人水果摊上的水梨都到我的树枝上来供我之用。
可是,它却有茅山道士的大法力,它可以助我穿墙。什么墙?砖墙?水泥墙?铜墙?铁壁?都不是,而是悲伤之墙,是倦怠之墙,是愤懑怨怒之墙,是遭到割伤烫伤斫伤泼伤之际的自伤之墙,是心灰意冷情催泪尽的沮丧之墙,是自认为我已心竭力怯万劫不复的绝望之墙……
三
大约是两年前吧?有一天,奔波了一整天,到黄昏时才回家,把车在巷子里停好,车窗尚未关上,我不自觉地大叹了一声:“啊!我好快乐!”
当时车停在公园旁,隔着矮矮的灌木丛,有一个背对我垂头而坐的男人听到我说话,他猛地坐直身子回望我一眼,我这才发现半公尺之外有人听到我最幽微的内心语言。那一眼令我难忘,隔着打开的车窗,我看到那其中有惊吓,在这都市里怎会有一个女人在做如此诡异的宣告?也许也有愤怒,世道如今都成了什么样子了,你还有本事快乐!也许有不可置信,什么?快乐这种东西还存在着吗?也许是悲悯,这女子难道疯了吗?
我当时有点惭愧,然后,我发觉,我爱念这句咒语已经很久了,平常没有人听见,我也不自觉,今天被人发现又被人回头看了一眼,才觉得这句话真有点怪异。
那老男人站起来,在暮色中踽踽离去了。他是被吓到的吗?
四
其实,我很想追上那人,对他说:
老先生,你刚才听到我说的那句话,既是真的,也是掰的。我其实大病初愈,身心俱疲。我其实忧时忧世不认为这粒地球有什么光明的前途。我事实上一想及那些优美深沉馥郁绵恒的传统正遭人像处理病死猪一般泼毒且掩埋,就恨不得放声恸哭,与人一诀……但此刻,我奔波了一天,不管我所恳求的,所呼吁的,所叮嘱的,所反复申诉的被接受了或被拒绝了,上帝啊,毕竟我已尽力了。天黑了,我回家了,我如此渺小,赐我今夕热食热汤,赐我清爽的沐浴,赐我一枕酣睡。
为此,我好快乐。
能尽心竭力,我好快乐。
能为心爱的道统传承来辛苦或受辱,这并不是每一个人可享有的权利,所以,我好快乐。
如果我悲苦,那也是上天看得起我,容许我忍此悲辛茶苦,我为配忍此苦楚而要说一句:
我好快乐。
我好快乐,因为我能说“我好快乐”,这是我的快乐咒,其言有大法力,助我穿墙直行,披靡天涯,虽然也许早已撞得鼻青脸肿,而不自知。
爱情篇
一 两岸
我们总是聚少离多,如两岸。
如两岸——只因我们之间恒流着一条莽莽苍苍的河。我们太爱那条河,太爱太爱,以致竟然把自己站成了岸。
站成了岸,我爱,没有人勉强我们,我们自己把自己站成了岸。
春天的时候,我爱,杨柳将此岸绿遍,漂亮的绿绦子潜身于同色调的绿波里,缓缓地向彼岸游去。河中有萍,河中有藻,河中有云影天光,仍是《国风·关雎》的河啊,而我,一径向你泅去。
我向你泅去,我正遇见你向我泅来——以同样柔和的柳条。我们在河心相遇,我们的千丝万绪秘密地牵起手来,在河底。
只因为这世上有河,因此就必须有两岸,以及两岸的绿杨堤。我不知我们为什么只因坚持要一条河,而竟把自己矗立成两岸,岁岁年年相向而绿,任地老天荒,我们合力撑住一条河,死命地呵护那千里烟波。
两岸总是有相同的风,相同的雨,相同的水位。炸酱草匀分给两岸相等的红,鸟翼点给两岸同样的白,而秋来蒹葭露冷,给我们以相似的苍凉。
蓦然发现,原来我们同属一块大地。
纵然被河道凿开,对峙,却不曾分离。
年年春来时,在温柔得令人心疼的三月,我们忍不住伸出手臂,在河底秘密地挽起。
二 定义及命运
年轻的时候,怎么会那么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