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步下红毯之后(第3/13页)
你借来一辆半旧的脚踏车,四处去打听出租的房子,每次你疲惫不堪地回来,我就感到一种痛楚。
“没有合意的,”你失望地说,“而且太贵,明天我再去看。”
我没有想到有那么多困难,我从不知道成家有那么多琐碎的事,但至终我们总算找到一栋小小的屋子了。有着窄窄的前庭,以及矮矮的榕树。朋友笑它小得像个巢,但我已经十分满意了。无论如何,我们有了可以憩息的地方。当你把钥匙交给我的时候,那重量使我的手臂几乎为之下沉。它让我想起一首可爱的英文诗:“我是一个持家者吗?哦,是的。但不止,我还得持护着一颗心。”我知道,你交给我的钥匙也不止此数。你心灵中的每一个空间我都持有一枚钥匙,我都有权径行出入。
亚寄来一卷录音带,隔着半个地球,他的祝福依然厚厚地绕着我。那么多好心的朋友来帮我们整理。擦窗子的,补纸门的,扫地的,挂画儿的,插花瓶的,拥拥熙熙地挤满了一屋子。我老觉得我们的小屋快要炸了,快要被澎湃的爱情和友谊撑破了。你觉得吗?他们全都兴奋着,我怎能不兴奋呢?我们将有一个出色的婚礼,一定的。
这些日子我总是累着。去试礼服,去订鲜花,去买首饰,去选窗帘的颜色。我的心像一座喷泉,在阳光下涌溢着七彩的水珠儿。各种奇特复杂的情绪使我眩晕。有时候我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快乐还是在茫然,是在忧愁还是在兴奋。我眷恋着旧日的生活,它们是那样可爱。我将不再住在宿舍里,享受阳台上的落日。我将不再偎在母亲的身旁,听她长夜话家常。而前面的日子又是怎样的呢?德,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要被送到另一个境域里去了。那里的道路是我未走过的,那里的生活是我过不惯的,我怎能不惴惴然呢?如果说有什么可以安慰我的,那就是:我知道你必定和我一同前去。
冬天就来了,我们的婚礼在即。我喜欢选择这季节,好和你厮守一个长长的严冬。我们屋角里不是放着一个小火炉吗?当寒流来时,我愿其中常闪耀着炭火的红光。我喜欢我们的日子从黯淡凛冽的季节开始,这样,明年的春花才对我们具有更美的意义。
我即将走入礼堂,德,当结婚进行曲奏响的时候,父亲将挽着我,送我走到坛前,我的步履将凌过如梦如幻的花香。那时,你将以怎样的微笑迎接我呢。
我们已有过长长的等待,现在只剩下最后的一段了。等待是美的,正如奋斗是美的一样,而今,铺满花瓣的红毯伸向两端,美丽的希冀盘旋而飞舞。我将去即你,和你同云采撷无穷的幸福。当金钟轻摇,蜡炬燃起,我乐于走过众人去立下永恒的誓愿。因为,哦,德,因为我知道,是谁,在地毯的那一端等我。
肉体有千万种受难的形态
我因事去找一位医生,那天我自己并不看病,便坐在诊疗室里等他看完最后几个病人。进来一个六十岁左右的妇人。
“哪里不舒服?”医生不怒自威。
妇人蹙着眉,诉起苦来:
“早上起来,这膀子呀,说不出的不舒服——”
医生捏捏她的肩臂。
“痛不痛?”
“不痛。”
“酸不酸?”
“不酸。”
“又不痛,又不酸——那你来看什么?”
“我——”妇人一时语塞。
我听得发急。这医生并不是坏人,但他的词汇怎么就这么贫乏呢?难道人的身体不会发生酸痛以外的不舒服吗?
我忍不住插嘴:
“是不是,僵——?”
妇人高兴起来:
“啊,对,就是‘僵’!早上起来,整个膀子都‘僵’!”
医生低头去画了些字,大概在开药吧?我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我当时心中其实很想多叮咛他几句,我想说:
“医生啊!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在‘医’人啊!”
“而‘人’又是个多么复杂精致的生物,这种生物不是每一个都能把自己整顿出条理来的,不是每一个都能把自己分析得头头是道的。他们是迷乱的,颠倒的,词不达意的,他们并不确实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他们到医院来,他们是前来求救的,然而他们说不清楚——生命里巨大的事物谁又说得清楚?”
“在这一桩桩病情申诉里面,充满肉体无辜的冤情,医生有时也是法官吧?某妻子的肺癌是一部她丈夫的抽烟史;某老父的十二指肠溃疡是缘于独子的一场车祸。他们来看病,其实也是来看他们生命里的悲情,诊疗室有如神父据守的神龛,可以听尽天下苍生的谶词和申诉。”
“因此,医生啊!能否让自己的语言再精致一点,再丰富一点,再准确一点,再推敲仔细一点——要知道,你和病人共同形容的,是一具活生生的生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