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步下红毯之后(第12/13页)

比流星多芒,流星一闪而陨灭,萤光据说却是求偶的讯号,那样安静地传情啊。

比群星灿然,因为萤光中多一分绿意,仿佛是穿过草原的时候不小心染绿的。

我拥被而坐,看着那些光点上下飘忽,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怅然。

想人生一世,这曾经惊过、惧过、喜过、怒过、情过、欲过、悲过、痛过的身子,到头来也是磷火莹碧,有如此虫吧?我今以旅人之身,在遥远异域的长夜里看萤光熠耀,百年后,又是谁在荒烟蔓草间看我骨中的萤焰呢?

这样的时刻,切心切意想起的,也总是你。

如果你仍在世,萤火虫的奇遇当足以使你神驰意远。如果你也知道这小小的贫瘠的山村,山村中流离的中国人,你会与我同声一哭。而今呢?大悲恸与大惊喜相激如潮生的夜里,感觉与你如此相近而又如此相远,相近是因二十年的缘分,相远是因为想不明白死者舍世以后的情怀。

祖国大陆的基督徒有一首流传的诗,常令我泪下,其中一段这样说:

天上虽有无比荣耀的冠冕

但无十字架可以顺从

他为我们所受一切的碾磨

在地,才能与他沟通(原文作交通)

进入“安息”就再寻不到“渡境”

再无机会为他受苦

再也不能为他经过何试炼

再为他舍弃何幸福

是不是只有此生此世有眼泪呢?此时此际,如果你我拨云相望,对视的会皆成泪眼吗?如果天上有泪,你必为此异域孤孑而同悲吧!

如果天上无泪,且让我在有生之年把此民族大恸一世洒尽,也不枉了这一双流泉似的眼睛!

檀香扇总让我想起你,因为它的典雅芳馨。

有一年夏天,行经芝加哥,有一个女孩匆匆塞给我一柄扇子,就在人群中消失了。

回去打开一看,是一柄深色的镂花檀香扇,我本不喜欢拥有这种精致的东西,但因为总记得陌生的赠者当时的眼神,所以常带着它,在酷热的时候为自己制造一小片香土。

但今夏每次摇起细细香风的时候,我就怅怅地想起你。

那时候,你初来台湾不久,住在我家里,有一天下午,你跑到我房间来,神秘兮兮地要我闭上眼睛,然后便摇起你心爱的檀香扇:

“你猜,这是什么?”

“不知道。”我抵赖,不肯说。

“你看,你看,苏州的檀香扇,好细的刻工。好中国的,是不是?”

我当时不太搭理你,虽然心里也着实喜欢两个女孩在闺中的稚气,但我和你不一样,你在中国香港长大,拿英国护照,对故土有一份浪漫的幻想。

喜欢你穿旗袍的样子,喜欢你轻摇檀香扇,喜欢你悄悄地读一首小词的神情,因为那里面全是虔诚。

有些地方,我们是同中有异的。

但此刻长夏悠悠,我情怯地举起香扇,心中简简单单地想起那年夏天,想起你常去买一根橙红色的玫瑰,放在小锡瓶里,孤单而芳香。想你轻轻地摇扇,想你口中叨叨念念的故乡。檀木的气味又温柔又郁然,而你总在那里,在一阵香风的回顾里。

假日公寓楼下的小公园,一大群孩子在玩躲猫猫的游戏。照例被派定作“鬼”的那一个要用手帕蒙上眼睛,口里念念有词地数着数目,他的朋友有的躲在树上有的藏在花间,他念完了数目,猛然一张眼,所有的孩子都消失了,四下竟一个人也没有。

我凭窗俯视园中游戏的小孩,不禁眼湿,我多像那孩子啊!每当夜深,灯下回顾,亡友音容杳然,怎么只在我一蒙眼的瞬间,他们就全消逝了呢?

然而楼下那孩子却霸道地大笑起来:

“哈,王××,你别躲了,我看见了,你在花里!”

我也粲然一笑,我的朋友啊,我看不见你,却知道你在哪里,或在花香,或在翠荫,或在一行诗的遐思,生死是一场大型的躲迷藏啊,看不见的并不是不存在,当一场孩童的游戏乍然结束,我们将相视而喜。

并不是在每一个日子想你,只是一切美丽的,深沉的,心中洞然如有所悟的刹那便是我想你的时刻了。

请来与我同座,那弹琵琶的女子——抵抗塞车三招

“自己开车,那好,那方便。”

每次有人对我这么说,我就苦笑。开车方便,对,但只限于“方便的时候”才方便!一旦碰上“不方便的时候”,你真恨不得毁车而去。这才想起北欧神话里有些技艺特巧的侏儒,他们制造的战舰,不用的时候竟可以折成火柴盒大小。人家北欧说故事的人早想到了,我们现代的汽车制造厂怎么这么笨!

每次陷在车阵里,我就反复对自己说:

“喂,你这个倒霉的家伙,你已经够倒霉了,千万别生气哦!你一旦生了气,那就形成二次伤害,那叫‘祸不单行’,那你就更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