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刊终期(一)(第37/44页)

且不说这番发作本身是绝妙的词令,素姐的话哪一句不是纯粹理性,狄婆子驳不倒他,狄希陈先生更不提,我看了前章后句又何尝敢批削她的一半个字?再说爽快骂出口的在事实上还不失是一位爽利的女性。素姐打是打,骂是骂,全是中锋阳性正面文章,单看她理直气壮,振振有词的模样,你就数她不上一个坏字!有的朋友还只巴望他那闺人有素姐那样的堂皇正大哩!

再说素姐虽则是薛教授的闺女,我们知道她认不到多少字,她碰巧脾气来得跺些,口气来得脆些,你能怪吗?有的朋友家里的“素姐”是出过大洋A过整本皮装书的!

再说单是皮肉受点罪那还算什么事,现代人发明了人有“精神”,又发明了什么叫作“精神痛苦”的,那,他们说,比身体上的痛苦要难受到万倍!我们的狄希陈先生,皮肉虽然常烂,却从不曾提到过精神痛苦一类字样。现代的素姐有时不动手可以逼得你要发疯,上吊,跳河!

再说素姐固然是凶,说到对付丈夫,她打了他不错,但她自己又何尝不挨别人的打,真的每次打得连她都害怕——狄婆子的皮鞭她挨过,相大妗子的棒槌她挨过,刘超蔡的马弁的毒手她也挨过,且不说往后猴子的促狭和寄姐的蹂躏,她什么没有受过?现代的素姐们可只许她们耍身手开胃,谁要是吹动了她一根毛发,问题就闹大了——“侮辱女性”那还得了?

再说我们听听素姐清醒时的谈吐——

“……我只见了他(希陈先生,当然),那气不知从哪里来,有甚么闲心想着这个!……这却连我自己也不省的。其实俺公婆极不琐碎,且极疼我;就是他也极不敢冲犯着我;饶我这般难为了他,他也绝没有丝毫怨我之意。我也极知道公婆是该孝顺的,丈夫是该爱敬的,但我不知怎样,一见了他,不由自己就像不是我一般,一似他们就合我有世仇一般,恨不得不与他们俱生的虎势。……他如今不在跟前,我却明白又悔,再三发恨要改,及至见了,依旧还是如此。我想起必定前世里与他家有甚冤仇,所以鬼使神差,也由不得我自己。”

如今的素姐们能有这样完全客观的清醒的时刻吗?其实这又是蒲老先生的过虑,他是担心把素姐写得太不近人情,不像人样,所以编插了整套的因果进去。声明这所有的恶毒的发源不是一个人心,而是一个妖狐的心。我说他是过虑。这自然界哪还有比人更复杂的东西,哪还有比人心更多诡异的东西吗?老实说“人”就是,你必凭空来作践别的上帝的生物?

说到这样我的感想更转上了严重的方向。说到夫妻,像狄希陈先生的家庭生活虽则在事实上并不是绝无仅有,但像那样的色彩丰富终究不是常例。但你能说常例都是好夫妻吗?就像这时候半夜里你想象在睡眠中的整个A京城:有多少对夫妻,穷的,富的,老的,小的,村的,俏的,都“海燕双栖玳瑁梁”似的放平在长方形的床上或榻上或炕上做他们浓的,淡的,深的,浅的,美的,丑的,各家的夏梦!你问这里面有多少类似的明水村狄府的贤梁孟?那不敢说。那么说他们都是如胶如漆同心同德的好夫妻?那更不敢说。事实上真正纯粹的好夫妻恐怕很近是一个理想的假设,类似狄府的家庭倒是真的有!大多数的家庭只是勉强过得去,虽则在外表上尽有不少极像样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是真的。“难”的程度有不同罢了。有的干脆是“不知”,那是本人自己知道,旁人也得明白的。老爷指说太太德性的不完备,太太诉说老爷德性的不整齐。那是比较分明的。再有许多是“不合”!这不合可就复杂了。第一本人就不明白事情别扭在哪一点上,有心里明白但是狃于惯性或是什么,彼此不能或不敢说出口的。尤其在一个根本不健康的社会和家庭环境如同我们的所产生出来的男女,他们多半是从小就结成种种“伏症”(Complex)和“抑止”(Inhibition),形成适之先生所谓“麻子哲学”的心理,再加上配偶的种种不自然,那问题就闹不了。

人与人要能完全相处如同夫妻那样密切,本是极柔纤极费周章的一件事。在从前全社会在一个礼法的大帽子底下做人的时代,人的神经没有现代人的一半微细和敏锐,思想也没一半自由和条达,那时候很多事情比较的可以含混过去,比较的不成问题。现在可大不同了。礼法和习惯的帽子已经破烂,各个人的头颅都在挺露出来,要求自由的享受阳光与空气。男女的问题,几千年不成问题,忽然成了问题,而且是大问题。这个狭义的婚姻以及广义的男女问题若不解决,现代人说,我们就不能条畅的做人。同时科学家着了忙分头在检查细胞,观察原人和禽兽,试验各种的腺,追究各类的液——希望直接间接以解决或减轻这大问题的复杂和困难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