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刊终期(一)(第36/44页)
一连几天我们眼看肿,肚子笑痛。书是真好,我们看完后同意说,只是有的地方写书人未免损德过大些,世上悍妇尽有,但哪有像素姐那样女人,懦夫也尽有,但哪有像狄希陈那样男子。
书是真妙,我们逢人便夸,有时大清早或半夜里想起书里的妙文都撑不住大笑。
二
那写书人署名西周生的,我不久又听适之说起,原来是蒲公松龄!初起我不信,看笔法《聊斋》和《醒世姻缘》颇不易看出相似处。但考据先生说的话是有凭有证的,他说《聊斋》笔法虽不相类,你去看北京出版的《聊斋》白话韵文,他既能写那样的白话,何以不能写《醒世姻缘》。说起蒲公的作品还多着哩,我们都没有见过,新近有一位马立勋觅到了不少原稿,正在整理付印。并且就说《聊斋》,你不记得《江城》和《马介甫》两篇故事么?江城和杨尹氏就是素姐的影子,高蕃和杨万石就是狄希陈的胚子。蒲老先生想必看到听到不少凶悍恶泼的故事,有的竟超越到情理之外,决不能以常情来作解释,因而他转到果报的念头,因为除此更没有别的可能的说法。人间的恩爱夫妻(?)我们叫作好姻缘,但夫妻不完全是根据好缘法来的。他说,“大怨大仇,势不能报,今世皆配为夫妻”。这是什么道理呢?因为说到冤怨相报,别的方法都不痛快,
“惟有那夫妻之中,就如脖项上瘿袋一样,去了愈要伤命,留着大是苦人;日间无处可逃,夜间更是难受,官府之法莫加,父母之威不济;兄弟不能相帮,乡里徒操月旦。即被他骂死,也无一个来解纷;即被他打死,也无一个劝开。你说要生,他偏要处置你死;你说要死,他偏要教你生。将一把累世不磨的钝刀在你头上锯来锯去,教你零敲碎受;这等报复,岂不胜于那阎王的刀山,剑树,硙捣,磨挨,十八层阿鼻地狱?”
娇妻是一道,还有美妾也是供你受用的。看本书三十回第二十页:——
晁夫人又问:“你为甚么又替晁源为妾?”计氏说:“我若不替他做妾,我会他这辈子的冤仇可往哪里去报?”晁夫人说:“你何不替他做妻?单等做了妾才报的仇吗?”计氏说:“他已有被他射死的那狐精与他为妻了。”晁夫人问说:“狐精既是被他射死,如何倒要与他为妻?”计氏说:“做了他的妻妾,才好下手报仇,叫他没处逃,没处躲,言语不得,哭笑不得,经不得官,动不得府,白日黑夜,风流活受,这仇才报得茁实!叫他大大的打了牙,往自己肚里咽哩!”
我现在又见着蒲留仙别的作品,果然是大手笔,《聊斋》虽好,或许还不是他的第一部杰作,看来《醒世姻缘》的规模确是非他不办的。
三
但关于蒲留仙作《醒世姻缘》的掌故,适之先生另有长篇考据,我现在说的是我个人看了这部小说后的一点杂感罢了。
我说到我去夏在病中看到《醒世姻缘》的兴会。说也真巧,一壁我和小曼正说素姐那样人写得过火,一壁就有人——而且不止一个——来现身说法,听得我们毛骨耸然,这才知道天地真是无奇不有,再回想到蒲留仙笔下的素姐,倒反觉得她的声色也是未尝不可以理解的了!我们来看素姐的姿态:——
素姐伸出那尖刀兽爪,在狄希陈脖子上挝了三道二分深五寸长的血口,鲜血淋漓。狄希陈忍了疼,幸得把汗巾夺到手内。素姐将狄希陈扭肩膊,拧大腿,掐胳膊,打嘴巴,七十二般非刑,般般演试。拷逼得狄希陈叫菩萨,叫亲娘。
素姐拦住房门,举起右手望着狄希陈左边腮颊尽力一掌,打了呼饼似的一个焌紫带青的伤痕,又将左手在狄希陈脖子上一叉,把狄希陈仰面朝天,叉个“东床坦腹”,口里还说,“你是甚地?你敢不与我看!我敢这一会子立劈了你!”
这是够味儿的,但狄希陈先生的挨揍还不是他自己的情亏情缺?谁叫他放着绝媚的夫人在家里还要去沾恋旧时的闲花野草,袖内藏什么“汗巾子”,怀里揣什么“软骨装”的眠鞋?看了他那贼头狗脑的怪相谁能不招火,哪怪得素姐?我们的朋友曾经为了怎样也派不到一个错字的事儿挨过类似的生活,又何尝敢回手——怪得谁?
我们再来听听素姐的娇声:——
“这样有老子生没老子管的东西,我待不见哩!一个孩子,任着他养女吊妇的,弄的那鬼,说那踢天弄井待怎样么!又没瞎了眼,又没聋着耳朵,凭着他,不管一管儿!别人看拉不上,管管儿,还说不是!……生生的拿着养汉老婆的汗巾子。我查考查考。认了说是他(希陈先生的令堂)的,连个养汉老婆也就情愿认在自己身上哩!这要不是双小鞋(她亲手抄着的现赃),他要只穿的下大拇指头去,他待不说是他哩么?儿子干的这歪营生,都搀在身上;到明日闺女屋里拿出孤老来,待不也说是自家哩?‘槽头买马看母子’,这们娘母子也生的出好东西来哩?‘我还有好几顷地哩,卖两顷给他嫖!’你能有几顷地?能卖几个两顷?只怕没得卖了,这两把老骨拾还叫他撒了哩!小冬子要不早娶了巧妮子去,只怕卖了妹子嫖也是不可知的!你夺了他去呀怎么?日子树叶儿似的多哩,只别撞我手里!我可不还零碎使针够他哩,我可一下子是一下子的!我没见天下饿杀了多少寡妇老婆,我还不守他娘那么寡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