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刊终期(一)(第31/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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珰女士独自在黄昏的街边上走着。雪下得正密,风也刮得紧,花朵在半空里狂舞,满眼白茫茫的,街边的事物都认不清楚了。街上没有车,也没有人。她只听得她自己的橡皮鞋在半泥泞的雪地里吱咯的声响。她的左手护着一件薄呢大衣的领口,(那件有皮领的已到了押店里去)右手拿着一瓶牛奶,奶汁在纸盖的不泯缝处往外点点的溢出,流过手背往下滴,风吹上来像是A绳子缚紧了似的隐隐生痛,手指是早已冻木了的。孩子昨晚上整的哭闹了一夜,因为她的奶也不知道怎么的忽然的干了,孩子的小口再使劲也不中用,孩子一恼就咬,恨不得把这干枯的奶头给咬了去,同时小手脚四散的乱动,再就放开了口急声的哭,小脸小脖子全胀红了的。因为疼孩子就顾不得自己痛,她还得把一个已经咬肿了的奶头去哄他含着,希望他哭累了可以睡。因此她今晚又冒大雪出来多添一瓶奶。

她一个人在晦盲到了极度的市街上走着。雪花飘落在她的发上,打上她的脸,糊着她的眼眉。顶着一阵阵吼动的劲风她向前挪,一颗心在单薄的衣衫里火杂的跳。这是一个什么世界,冷砭骨的冷,昏沉,泥泞,压得人倒的风雪!她一张口呼出一团白云似的热气,冲进雪的氛围,打一个转,一阵风来卷跑了。冷气顿时像毒心似的抢入她的咽喉,向着心窝里直划,像一把锋利的刀。她眼前有三个影子,三道微弱的光芒在无边的昏瞀中闪动。一个是她的孩子,花朵似的一张小脸在绿叶堆里向着她笑,仿佛在说“妈妈你来!”但一转眼它又变了不满两月的一块肉在虚空的屋子里急声的哭。她自己的眼里也涌起了两大颗热泪。又一个是蘩。在黑暗的深处,在一条长极了的甬通的底里他站着,头是蓬的,脚是光的,眼里烧着火,他还是在叫喊,虽则声音已经细弱得像游丝,他还是在斗争,虽则毒蛇似的缭练已经盘绕着他的肢体……“珰,你怎么还不来”?她听他说。那两颗热泪笔直的淌了下来。再有一个是黑。她望着他的瘦小的身子在黑刺刺的荆棘丛里猛闯,满脸满手都扎得血酽酽的,但他还是向前胡钻,仿佛拿定了主意非得用血肉去拼出一条路来!再一掣眼他已经转过身来站在她的跟前,一个血人,堆着一脸的笑,他那独有的微弱的悱恻的笑,对她说:“蘩,真的我一点也不累!”

珰女士打了一个寒噤,像是从梦魇里挣醒了回来,一辆汽车咆哮了过去,泥水直溅到她的身上,眼前只见昏暗。她一手还是抓紧着那冰冷的奶瓶。两条腿则还在移动,但早已僵得不留一些知觉。她一只手护紧她的胸口,护住她的急舂着的心。这时候只要她一放松她自己,她立即可以剉落在路旁,像一捆货物,像一团土,飞出了最后的一星意识,达到了极乐的世界。但是她不,她猛一摇晃,手臂向上一抬,像是一只鸟豁动它的翅膀,抬起了头,加紧了脚步,向着黑暗与风雪冲去——一个新的决心照亮了她的灵A,她不愁没有路走,不怕没有归宿。最后的更高的酬报是在黑暗与风的那一边等候着,她不停顿的走着。她不停顿的走着。

风越刮得紧,雪越下得密,她觉得她内心的一团火烧得更旺,多量的热气散布到四肢百骸,直到毫发的顶尖。“你们尽来好了,”一个声音在叫响。一种异常的精神的激昂占住了她的全身。你们尽来好了,可爱的风,可爱的雪,可爱的寒冷,可爱的一切的灾难与苦痛,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才有的,我不怕,我有我的泼旺的火,可以克制你们一切的伎俩。你们不要妄想可以吓得我倒,压得我倒!我是不怕的,我告诉你们。她觉得她胸膛里汹汹的嗓子里毛毛的有一股粗壮的笑要往外冲,要带了她的身子望高空里提。这笑就可以叫一切的鬼魅抖战,她想,心头一闪一闪的亮。

她将近走到寓所时,忽然瞥见乌黑一堆在一家门口雪泥揉泞的石级上寓着。她心里一动,但脚步已经迈过。“不要是人吧”,她飞快的转念。更不犹豫,她缩回三两步转向那一堆黑黑的留神的察看,可不是人吗?一块青布蒙着脑袋,一身的褴褛刺猬似的寓着,雪片斜里飞来,不经意的在点染这无名的一堆。“喂!你怎么了?”她俯身问。从梦里惊醒似的,一个破烂的头面在那块青布底下探了出来。她看出是一个妇人。“坐在这儿你不要冻死吗?”她又问。那妇人还是闷不作声,在冥茫中珰女士咬紧了牙辨认那苦人的没人样的脸。喔,她那一双眼!可怜她简直不能相信在这样天时除了凶狠的巡捕以外还有人会来关心她的生死。她那眼里有恐惧,有极度的饿寒,有一切都已绝望了的一种惨淡的空虚。珰女士一口牙咬得更紧了。“你还能说话吗?”她问。那苦人点点头,眼里爆出粗大的水。她手臂一松开,露出她怀抱里——珰女士再也不曾意料到的——一个小孩。稀小的一个脸,口眼都闭着的。“孩子?——睡着了吗?”她小声问,心里觉得别样的柔软与悲酸。忽然张大了眼,那妇人——脸上说不清是哭是笑——“好小姐,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