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刊终期(一)(第32/44页)

一阵恶心,珰女士觉得浑身都在发噤,再也支撑不住,心跳得像发疯。她急忙回过脸,把口袋所有的洋钱毛钱铜子一起掏了出来,丢在那苦人坐着的身旁,匆匆的一挥手,咬紧了牙急步的向前走她自己的路。

“人生,人生,这是人生?”她反复的在心里说着。但她走不到十多步忽然感到一种惊慌,那口眼紧闭着像一块黄蜡似的死孩的脸已经占住她的浮乱的意识,激起一瞬息迷离的幻想。她自己的孩子呢?没有死吧?那苦女人抱着的小尸体不就是她自己的一块肉吧?她急得更加紧了脚步,仿佛再迟一点她就要见不到她那宝贝孩子似的。又一转念间,她的孩子似乎不但是已死,并且已经埋到了不留影踪的去处,她再也想不起他,她得到了解放。还有蘩也死了,一颗子弹穿透他的胸脯打死了,也埋了,她再也想不起他,她得到了更大的解放。还有黑——

但她已经走到了她寓处的门口,她本能的停住了。她先不打门,身子靠着墙角,定一定神,然后无力的举起一只手在门上啄了两下。“黑也许在家,”她想。她想见他出来开门,低声带笑的向她说,“孩子还没有醒。”谁也没有像他那样会疼孩子。大些的更不说,三两个月大的他都有耐心看管。他真会哄。黑是真可爱,义气有黄金一样重,性情又是那样的柔和。他是一个天生的好兄弟。但珰女士第二次举手打门的时候——已经开始觉得兴奋过度的反响,手脚全没了力,脑筋里的抽痛又在那里发动。黑要是够做一个哥哥兼弟弟,那才是理想的朋友。天为什么不让他长得更高大些,她在哀痛或极倦时可以把脑袋靠着他的肩膀,享受一种只有小孩与女人享受得到的舒适。他现在长得不比她高,她只能把他看作一个弟弟,不是哥哥,虽则一样是极亲爱的。

但出来开门的不是黑,是房东家的人。珰女士急步走上楼,隐隐的有些失望。孩子倒是睡得好好的,捏紧了两个小拳头在深深的做他的小梦。她放下了买来的奶瓶,望着堆绣着冰花的玻璃窗,站在床前呆了一阵子。“黑怎么还不来?”她正在想,一眼瞥见了桌上一个字条,她急急的拿起看,上面铅笔纵横的写着:——

来你不在。孩子睡得美,不惊他。跑了一整天,想得到的朋友处都去过。有的怕事,有的敷衍,有的只能给不主重的帮助。崔是无可动摇,传来的话只能叫你生气,他是那样的无礼。我这班车去××,希望能见到更伟大的上峰,看机会说个情讲个理,或许比小鬼们的脸面好看些也说不定。你耐心看着孩子,不必无谓躁急,只坏精神,无补益。我明晚许能赶回。黑。

她在床前的一张椅上坐下了,心头空洞的也不知在忖些什么。穷人怀抱中那死孩的脸赶不去的在她的眼前晃着。她机械的伸手向台上移过水瓶来倒了一口水喝。她又拿起黑的字条,从头看了又看,直到每一个字都看成极A疏的面目,再看竟成了些怕人的尸体,有暴着眼的,有耸着枯骨的架的,有开着血口的,在这群鬼相的中间,方才那死孩的脸在那里穿梭似的飞快的泅着。同时金铁击撞和无数男女笑喊的繁响在她的耳内忽然开始了沸腾。

她觉得她的前额滋生着惊悸的汗点,但她向上举起的手摸着的只是鬓发上雪化了水的一搭阴凉。她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我这是疯了还是傻了?”她大声的说。“就说现在还没有”,她想:“照这样子下去要不了三五天我准得炸!”这是一个什么世界,哪儿都是死的胜利?听到的是死的欢呼,见到的是死的狂舞,一切都指向死,一切都引向死。什么时代的推移,什么维新,什么革命,只是愚蠢的人类在那里用自己骨肉堆造纪念死的胜利的高塔,这塔,高顶着云天,它那全身飞满的不是金,不是银,是人类自己的血,尤其是无辜的鲜艳的碧血!时间是一条不可丈量的无厌的毒蟒,它就是爱哺啜人类的血肉。

这世界,这年头,谁有头脑谁遭殃,谁有心肠谁遭殃。就说蘩吧,他倒是犯了什么法,作了什么恶,就该叫人直拉横扯的只当猪羊看待?还不是因为他有一副比较活动的头脑,一副比较热烈的心肠?他因为能思想所以多思想,却不料思想是一种干犯人条的罪案。他因为有感情所以多情感,却不知这又是一种可以成立罪案的不道。自从那年爱开张了他的生命的眼,他就开始发动了一种在别的地方或别的时间叫作救世的婆心。见到穷,见到苦,他就自己难受;见到不平,见到冤屈,他就愤恨。这不是最平常的一点人情吗?他因为年轻,不懂世故,不甘心用金玉的文章来张扬虚伪,又不能按住他的热心,躲在家里安守他的“本分”;他愈见到穷的苦的,他对于穷的苦的愈感到同情与趣味,他在城市里就非得接近城市的穷苦部分,在乡间也是如此,他一个人伏处在没有光亮四壁发霉的小屋里不住笔的写,写他眼里见到的,心里感到的,写到更深,写到天光,眼泪和着墨,文字和着心肠一致的热跳,直写到身体成病,肺叶上长窟窿,口里吐血,他还不断的写——他为什么了?他见到种种的不平,他要追究出一些造成这不平世界的主因,追究着了又想尽他一个人的力量来设法消除,同时他对于他认为这些主因的造成者或助长者不能忍禁他的义愤,他白眼看着他们正如他们是他私己的仇敌——这也许是因为他的心太热血太旺了的缘故,但他确是一个A青人,而且心地是那样的不卑琐,动机又是那样的不夹杂,你能着他吗?好,可是这样的人这世界就不能容忍;就因为他在思想上不能做奴隶,在感情上不能强制,在言论上不作为一己安全的检点,又因为他甘愿在穷苦无告的人群中去体验人生,外加结识少数与他在思想与情感上有相当融洽的朋友,他就遭了忌讳,轻易荣膺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头衔,叫人整个的无从声辩,张不到一个正当的告诉的门缝儿,这样送了命也是白来,如同一个蚂蚁被人在地上踏死,有谁来问信——哼!这倒是一个什么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