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文集(第21/31页)
哈代老年的诗,很多是旧情与旧景的追忆;他仿佛是独立在光阴不尽的长桥上,吹弄着最动人的笛音,从雾霾重裹的一端,招回憧憧的鬼影,这是三十年前灯下的微笑,这是四十年前半夜里待车时的雨声,这是被现实剐残了的理想,这是某处山谷中回响的松涛,这是半凉了的美感,这是想象遗忘了的婴孩……
我这样录他这类性质最有名的Beyond the Last Lamp:——
Beyond The Last Lamp
(Near Tooting Common,London)
(1)
While rain,witheve in partnership,
Descended darkly,drip,drip,drip,
Beyond the last lone lamp I passed
Walking slowly,whis peringsadly,
Two linked loiterers,wan,downcast:
Some heavy thought constrained each face,
And blinded them to time and space.
(2)
The pair seemed lovers,yet absorbed
In mental scenes no longer orbed
Bylove’s young rays.Each Countenance
As it slowly,as it sadly
Caughtthe lamplight’s yellow glance,
Held insuspense a misery,
At things which had been or mightbe.
(3)
When I retrod that watery way
Some hours beyond the droop of day,
Still I found pacing there the twain
Just as slowly,just as sadly,
Heedless of the night and rain.
One could but wonder who they were
And what wild woe detained them there.
(4)
Though thirty years of blur and blot
Have slid since I beheld that spot,
And saw in curious converse there
Moving slowly,moving sadly,
That myste rious tragic pair,
Its olden look may linger on——
All but the couple; they have gone.
(5)
Whither?who knows,indeed,and yet
To me,when nights are weird and wet,
Without those comrades there at tryst
Creeping slowly,creeping sadly,
That lone lane does not exist.
There they seem brooding on their pain,
And will,while such a lane remain.
这真是诗人里的代珈(Degas)!如其我们在代珈的画里——跳舞场艳色灯光下的裙影与捷舞,枯坐在咖啡馆外罪恶与懊丧的面色——看出了文明社会败象的警告;我们在哈代这首诗的意境里——荒凉的街道,惨白的街灯,淅沥的雨声,一双私语着的人影,在这悲惨的背景里,迟缓的,永远的徘徊着——岂不也感悟到更深刻的意义,在诗的音节里潜隐着?
(原载:民国十三年一月二十五日《东方杂志》第二十一卷第二号)
小赌婆儿的大话
方才天上有块云,白灰色的,停在那盒子形的山峰的顶上,像是睡熟了,他的影子盖住了那山上一大片的草坪,像是架空的一个大天篷,不让暖和的太阳下来。一只灰胸膛的小鸟,他是崇拜太阳的,正在提起他的嗓子重复的唱他新编的赞美诗,他忽然起了疑心。再为他身旁青草上的几颗露水,原来在阳光里像是透明的珍珠,现在变成黯黯的,像是忧愁似的。他仰头看天时,他更加心慌了,因为青天已经躲好,只剩白肤肤的一片不晓得是什么。他停止了他的唱,侧着他的小头,想了一会儿,还是满心的疑惑,于是他就从站着的地方,那是一棵美丽的金银草,跳了出来,他的身子是很轻,所以最娇嫩的花草们都爱他的小脚在他们的头顶上或是腰身里跳着舞着,每回他过路的时候,他们只点着头儿摆着腰儿的笑,因为他们不觉得痛,只觉得好玩,并且他又是最愿意唱歌儿给他们听的。现在他跳不上几步,就望见他的一个朋友,他是一只夜蝶,浑身搽着粉的,伏在一株不曾开花的耐冬上。他就叫着他的名字,那是小玲珑,问他为什么天上有了这样大变动,又暖又亮的太阳光为什么不见了。但那小玲珑,有他自个儿的心事,他昨晚上出去寻他的恋爱,那是灯光,在深深的黑暗里飞了半夜,碰了好几回钉子,翅膀上的金粉,那是他最心疼的,也掉了不少。灯亮,他的恋爱还是不曾寻着。他在路上只见一对萤火虫,那是他本来看不起的,在草堆里有可疑的行为,此外他的近视眼望得见的就是那颗可恼的大星,还是在那里一闪一闪的引诱着他。可怜他那不到三分阔的翅膀如何能飞到几万万里的路程。虽则那星如其要他的性命,他是一定不迟疑的奉献。所以他忙了一夜,一点成绩都没有,后来在一块生荆刺的石头上睡了一会,直到天亮才飞回A的。现在他贴紧在一株快开小白花儿的耐冬身上,回想他一晚上冤屈,抱怨他自己的理想,像做梦似的出了神。他的朋友招呼他,他也不曾理会,一半是疲倦,一半是不愿意,所以他只装是睡熟了没有答应他。那灰胸膛的小雀子是很知趣的,他想不便打扰人家的好梦,他一弯腰又跳了开去。这时候山顶上那块云还是没有让路,他的影子落在青草上更显得浓厚了。所以他更是着急的往前跳,直到他又碰见了一个老朋友,那是一只尖尾巴青肚皮的跳虫,他歇在一棵苦根草的草瓣上,跷着他那一对奇长的后腿,捧着他的尖尾巴像在搔痒似的。“喂,小赌婆儿!”(那是他的浑号,他的名字叫做土蠖!)我们的小雀对他喊着,“你的聪明是有名的,现在我要请教你一件事:方才我们的青天,我们的太阳光,不是好好儿的吗?现在你看,为什么这暗沉沉怪怕人的,青天不见了,阳光也没了,这是什么缘故?”“缘故?”那虫儿说,“那是兆头,也是不好的兆头哩;我告诉你说,我的小哥儿!”(我们要记得,那尖尾巴青肚皮长腿子的跳虫不是顶老实的虫子,他会说话,更会撒谎,人家称他聪明,夸他有学问,其实那都是靠不住的,他靠得住的就是他那嘴。)“这又是什么兆头呢?”我们的小雀儿更着急的逼着问。那虫子说:“常言说的小儿快活必有灾难,今天原来不是上好的天时,偏是你爱唱那小调儿,唱了又唱,唱了又唱,唱得天也恼了,太阳也怒了,不瞒你说我也听厌烦了。你知道为什么天上忽然变黑了?那是一个大妖怪,他把他那大翅膀盖住了天,所以青天也不见,太阳也没了。那妖怪是顶可怕的,他有的是一根大尾巴,顶大顶大的大尾巴,他那尾巴一扫的时候,我们就全得遭殃。你不记得上回的大乱子吗?我们那棵大个儿的麻栗树刮断了好几根青条,好几百颗大龙爪花也全让扎一个稀烂不是?两个新出窠儿的吴知了儿正倒运,小翅膀儿也刮糊了,什么了儿也知不了了。你说这不可怕吗?现在又是那兆头来了,你快想法子躲起来吧,回头遭灾可不是玩儿。你又是有家的,不比我那身子又轻又松腿子又长又快的。再会吧,我这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