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文集(第12/31页)

现在一切都为物质所支配,眼里所见的是飞艇,汽车,电影,无线电,密密的电线,和成排的烟囱,令人头晕目眩,不能得一些时间的休止,实是改变了我们经验的对象。人的精神生活差不多被这样繁忙的生活逐走了。每日我在纽约只见些高的广告牌,望不见清澈的月亮;每天我只听见满处汽车火车和电车的声音,听不见萧瑟的风声和嘹亮的歌声。凡在西洋住过的人,差不多没有不因厌恶而生反抗的。

未来派的人知道这是不可挽回的现象,于是不但不求超出世外,反向前进行。现世纪的特色是:

一、迅速。例如坐车总要坐特别快车。

二、激刺。例如爱看官能感觉的东西。

三、嘈杂。例如听音乐爱听大锣大鼓。

四、奇怪。例如现代什么样稀奇的病症都出现了。

未来派觉得外界现象变了,情绪也应当变,所以也就依着这样的特色来制作他们的诗。

诗无非是由内感发出,使人沉醉,自己也沉醉。能把泥水般的经验化成酒,乃是诗的功用。千变万化,神妙莫测,极自然的写出,极不连贯,这便是未来派诗人的精神,他们觉得形容词是多余的,可以用快慢的符号来表明,并且无论牛唤羊声,乐谱,数学用字,斜字,倒字,都可以加到诗里去。他们又觉得一种颜色不够,于是用红绿各色来达意,字也可以自由制造。他们是极端的诚实,不用伪美的语句,铲除一切的不自然。看来虽好似乱七八糟,据说读起来音节是很好听的,虽然我没有听见过。关于未来派的诗我且不下什么批评,无论如何,他们一番革命的精神,已是为我们钦敬了!

现有的文字不能完全达出思想。我且举几个不能描绘的妙景,我认为须用未来派的诗写出才有声色的,作我这次讲演的结束:

“北京大学石狮搬家。石狮很重,工人们抬不动,便将木排垫在石狮下,A绳在狮身上,许多人拉着绳前进,吆吆喝喝的拉着,拉一步,唱声,石狮也摇摆了一下。狗在旁边看见狮子动,便吓跑了,停了,又跑到石狮的面前来吠叫。”

“船泊南洋新加坡时,丢钱到海水里,马来土人便去钻入水底,拾起钱来。入水时浪花四溅,和那马来人黑皮肤与赤红的阳光相映,都是极难描写的。”

“一条小河上,两个肥兵官在桥上打了起来,彼此不相让,两边的兵士只好在旁边呐喊,却不敢前近。忽然扑咚一声,两个肥兵官全跌到水里去了。”

(原载:赵景深编《近代文学丛谈》页一四一至一四五,

民国二十三年十一月新文化书社第三版)

罗素又来说话了

每次我念罗素的著作或是记起他的声音笑貌,我就联想起纽约城,尤其是吴尔吴斯五十八层的高楼。罗素的思想言论,仿佛是夏天海上的黄昏,紫黑云中不时有金蛇似的电火在冷酷地料峭地猛闪,在你的头顶眼前隐现!

矗入云际的高楼,不危险吗?一半个的霹雳,便可将他锤成粉屑——震的赫真江边的青林绿草都兢兢的摇动!但是不然!电火尽闪着,霹雳却始终不到,高楼依旧在层云中矗着,纯金的电光,只是照出他的傲慢,增加他的辉煌!

罗素最近在他一篇论文叫做:《余闲与机械主义》(见Dial,For August,1923)又放射了一次他智力的电闪,威吓那五十八层的高楼。

我们是踮起脚跟,在旁边看热闹的人;我们感到电闪之迅与光与劲,亦看见高楼之牢固与倔强。

一二百年前,法国有一个怪人,名叫凡尔太的,他是罗素的前身,罗素是他的后影;他当时也同罗素在今日一样,放射了最敏锐的智力的光电,威吓当时的制度习惯,当时的五十八层高楼。他放了半世纪冷酷的、料峭的闪电,结成一个大霹雳,到一七八九那年,把全欧的政治,连着比士梯亚的大牢城,一起的打成粉屑。罗素还有一个前身,这个是他同种的,就是大诗人A莱的丈人,著《女权论》的吴尔顿克辣夫脱的丈夫,威廉古德温,他是个崇拜智力,崇拜理性的,他也凭着智理的神光,抨击英国当时的制度习惯,他是近代各种社会主义的一个始祖,他的霹雳,虽则没有法国革命那个的猛烈,却也打翻了不少的偶像,打倒了不少的高楼。

罗素的霹雳,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轰出,不是容易可以按定的;但这不住的闪电,至少证明空中涵有蒸热的闷气,迟早总得有个发泄,疾电暴雨的种子,已经满布在云中。

他近年来最厌恶的对象,最要轰成粉屑的东西,是近代文明所产生的一种特别现象,与这现象所养成的一种特别心理。不错,他对于所谓西方文明,有极严重的抗议;但他却不是印度的甘地,他只反对部分,不反对全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