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全集:第五卷(第19/34页)

曼殊斐尔是个心理的写实派,她不仅写实,她简直是写真。你要是肯下相当的工夫去读懂她的作品,你才相信她是天才无可疑的。她至少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作者的一个,她的字一个个都是活的,一个个都是有意义的,在A最精粹的作品里我们简直不能增也不能减更不能更动她一个字随你怎样奥妙的细微的曲折的,有时刻薄的心理她都有恰好的法子来表现。她手里擒住的不是一个个的字,是人的心灵变化的真实,一点也不错了。法国一个画家叫台迦(Degas)能捉住电光下舞女银色的衣裳急旋时的色彩与情调。曼殊斐尔,也能分析出电光似急射飞跳的神经作用;她的艺术,(仿佛是高尔斯华绥说的),是在时间与空间的缝道里下工夫,她的方法不是用镜子反映,不用笔白描,更不是从容幻想,她分明是伸出两个不容情的指头,到人的脑筋里去生生的捉住成形不露面的思想的影子,逼住他们现原形!短篇小说到了她的手里,像柴霍甫(她唯一的老师)的手里,才是纯粹的美术(不止是艺术)。她斲成的玉是不仅没有疤斑,不玷土灰,她的都是成品的,最高的艺术是形式与本质(Form and Substance)化成一体再也分不开的妙制;我们看曼殊斐尔的小说就分不清哪里是式,哪里是质,我们所得的只是一个印象,一个真的,美的印象,仿佛是在冷静的溪水里看横斜的梅花的影子,清切,神妙,美。

这篇《夜深时》并不是她最高的作品,但我们多少可以领略她特别的意味,她写一段心理是很普通的很不出奇的。一个快上年纪的独身女子着急找一个男人,她看上了一个,她写信给他,送袜子给他。碰一个冷钉子,这回晚上独自座在火炉前冥想,羞,恨,怨,自怜,急,自慰,悻,自伤,想丢,丢不下;想抛,抛不了。结果爬上床去蒙紧被窝淌眼泪哭,她是谁,我们不必问,我们只知道她是一个近人情的女子;她在白天做什么事,明天早起说什么话,我们全不必管,我们有特权窃听的就是她今夜上单个儿坐在渐灭的炉火前的一番心境,一段自诉,她并不说出口,但我们仿佛亲耳听着她说话,一个字也不含糊。也许有人说损,这一挖苦女人太厉害了,但我们应得问的是她写的真不真,只要真就满足了艺术的条件,损不损是另外一件事。

乘便我们在这篇里也可以看出萧伯纳的“女追男躲”的一个解释。这当然也可以当作佛洛依德的心理学的注解者,但我觉得陪衬“萧”更有趣些,所以南天北海的胡扯了这一长篇,告罪告罪!

幸福

杨培达年纪虽则有三十岁,可是她有时还老想跳着走路,在走道上一上一下的跳舞,赶铁圈子,把手里东西往半空掷上去落下来再用手接,或是站定了不动憨笑着看——没有什么——干脆什么也没有。

你有什么法想,如其你到了三十岁年纪,每回转过你家的那条街的时候,忽然间一阵子的快活——绝对的快活!——淹住了你——仿佛你忽然间吞下了一大块亮亮的那天下午的太阳光,在你的胸口里直烧,发出一阵骤雨似的小火星,塞住你浑身的毛窍,塞住你一个个手指,一个个脚趾?

阿,难道除了这“醉醺醺乱糟糟的”再没有法子表现那点子味儿?多笨这文明,为什么给你这身体,如其你非得把它当一张贵重,贵重的琴似的包起来收好?

“不,我的意思不是拿琴来比,”她想,跑上了家门前的阶石伸手到提包里去摸门上的钥匙——她忘了带,照例的——打着门上的信箱叫门。“我意思不是这样,因为——多谢你,曼丽”——她进了客厅。“奶妈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太太。”

“水果送来了没有?”

“送来了,太太。东西全来了。”

“请你把水果拿饭间里来。我来收拾了再上楼。”饭间里已经发黑,也觉着凉。但是培达还是一样把外套脱了;她厌烦这裹得紧紧的,一股凉气落在她的胳膊上。

但是在她的胸口那亮亮发光的一块还在着——那一阵骤雨似的小火星。简A有点儿受不住。她气都不敢喘,怕一扇动那火更得旺,可是她还喘着气,深深的,深深的。她简直不敢对着那冰凉的镜子里照——可是她还是照,镜子里给回她一个女人,神采飞扬的,有带笑容的微震着的口唇,有大大的黑黑的眼珠,她那神采像是听着什么,等着什么——大喜事快到似的——那她知道一定会来——靠得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