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全集:第五卷(第18/34页)
我说的话,你摸不清理路不是?谁要你摸不清,谁要你摸得清?你摸得清,就没有我的落儿!
十九世纪出了一个圣人,他现在还活着。圣人!谁是圣人,什么圣人?不忙,我记得口袋里有的是定义,让我看看。“圣人就是他”——这外国句法不成,你须得轮头来。谁要能说一句话或一篇话,只要他那里有一部分人想A到可是说不上的道德,他就是圣人。“我未见好德如好色者,”那是孔二爷。这话说得顶平常,顶不出奇,谁都懂得,谁都点头儿说对。好比你说猫鼻子没有狗鼻子长,顶对,这就是圣。圣人的话永远平常的,一出世他也许是一个吴稚晖,或是谁,那也不坏,可就不是圣人。
可是我说的现代的圣人又是谁?他有两个名子:在外国叫勃那萧,在中国叫萧伯纳。他为什么是圣人?他写了一本戏,谁都知道的叫做《人与超人》一篇顶长,顶繁,顶啰嗦的戏,前面还装着一篇一样长,繁,啰嗦的长序。但是他说的就是一句话,证明的就是一句话,这话就是——凡是男与女发生关系时,女的永远是追的那个,男的永远是躲的那个,这话可没有我孔二爷的老实,不错,分别是有,东洋孔二爷是戴平天冠,捧着白玉圭,头顶朝着天,脚跟踏着地,眼睛看着鼻子,鼻子顾着胡子,大胡子挂在心坎上,条缕分明的轻易不得吹糊。他们的萧伯纳是满脸长着细白毛,像是龙井茶的毛尖,他自己说是叫虫子啃过的草地,他的站法顶别致,他的不是A字式的站法,他的是Y字式的站法,他不叫他的腿站在地上,那太平常不出奇,他叫他的脑袋支着地,有时一双手都不去帮忙,两条腿直挺挺的开着顶对天花板,为是难为了他的颈根酸了一点,他这三四十年来就是玩着这把戏——一块朝天马蹄铁的思想家,一个“拿大鼎”的圣人。这分别你就看出来了不是?用腿的站得住(那也不容易有人到几十岁还闪交呢),用头的也站住了,也许萧先生比孔先生觉得累一点,可是他的好看多了。这一来他们的说话的道儿就不同,一是顺着来的,一是反着来的,反正他们一样说得回老家就是——真理是他们的老家。
孔二爷理想中的社会是拿几条粗得怕人的大绳子拴得稳稳的社会,尤其是男与女的中间放着一座掀不动钻不透的“大防”。孔二爷看事情真不含糊,黄就是黄,青就是青,男就是男,女就是女,乾脆,男女是危险的。你简直的要想法子,要不然就出乱子。你得防着他们,真的你得防着他们,把野兽装进了铁笼子,随他多凶猛也得屈伏。别的不必说,就是公公媳妇、大伯弟妇都得要防防,哥哥妹妹、弟弟姊姊都得要防防,六岁以上就不准同桌子吃饭,夫妇也不准过分的亲近:老爷进了房,太太来了一个客人,家里来了外人,太太爱张张也得躲到屏风背后去。这来不但女子没法子找男子,就是男子也不得机会去找女子了。结果防范愈严,危险愈大,所以每回一闹乱A我们就益发的佩服孔二爷的见解高明。不错,这野兽其实也太不讲礼太猖獗,只有用粗索子去拴住他,拿铁笼子去关住他,我从不反过头来想想——假如把所有的绳子全放宽,把一切的笼子全打开了,看这一大群的野畜生又打什么主意。
萧伯纳的回答说不碍,随你放得怎样宽,人类总是不会灭的,废弃了一切人为的法律,逃避了一切人群的势力,我们还是躲不了生命的势力(Life force)。男人着忙去找女人,或是女人着忙去带着一个男人,这就是潜在的生命的势力活动的证据。男人的事务是去寻饭吃,女人的事务是生殖;男人的作用是经济的,女人的作用是生物的。女人天生有极强极牢固的母性。她为要完成她的天职,她就(也许不觉得的)想望生活的固定,顶要紧是有一个家。但是男人却往往怕难,自己寻食吃已经够难,替一家寻食吃当然更是麻烦。他有时还存心躲懒,实际上他怕的是一个永久固定的家。还有一个理由为什么女人比男人更着急,那是因为女性美是不久长的,她的引诱力是暂时而且有限的,所以她得赶紧。一个女儿过了三十岁还不出嫁父母就急,连亲戚都替她担忧。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急,只是在老社会情况底下她没有机会表示意志就是。她急的缘故也不完全是为要得男人的爱,她着急是为要完成她的职务,为要满足她的母性。所以萧伯纳是不错的,他说在一个选择自由的社会里男女间有关系发生时,女的往往是追的那个,男的倒反是躲的那个。王尔德说男子总不愿意结婚除非他是厌倦了,女子结婚为的是好奇。这话至少一半是对的。平常一个有志气爱自由的男子哪肯轻易去冐终身企业的危险?去担负养活一个家的仔肩?反面说女人倒是常常在心里打算的(她们很少肯认账,竟许也有自己不感觉到的,但实际却有这种情形),打算她身世的寄托,打算她将来的家,打算亲手替她亲生子打小鞋做小袜子。并不是女子的羞耻,这正是她的荣耀。这是她对人道的义务。要是有一天理性的发展竟然消灭了这点子本性,人类种族的生产与生存也就成了问题了。我们不盼望有那一天,虽则我们看了“理性的”或是“智理的”的女人一天一天增加数目,有远虑的就多少不免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