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全集:第三卷(第22/29页)
但这不是说我们就不应得有革命工作的努力。革命我们当然得积极准备,而且早动手一天更痛快,只是革命有种种不同的革命,目的,手段,完全不同,甚至相冲突的尽有。我是一个孤陋寡闻的人,但新近也常听见什么“国民革命”的呼声。有人告诉我说这是国民党的工作,孙文主义的花果,虽则,我不怕丢脸对你们说,我所知道的孙文主义不比我知道南美洲无花果树的生活状态多。隔天有兴致时,前天我自对自说,何妨拿什么三民主义一类的主张来揣摹揣摹,广广见识也是好的。但这次陈毅先生的话又使我糊涂住了。听他说,仿佛(岂止仿佛)领导指挥我们国民革命的不是国民党,倒是共产党——“中国共产党是什么,”陈先生说,“那就是他的领袖列宁生前所训练所指导的第三国际党的中国支部。”那也不坏,但这来岂不是我们革命的领袖不是中国籍的孙文或是别人,而是一个俄国人。那原来是,共产党的眼里,据说,只认识阶级,不认识种族,谁要在这种地方挑眼无非泄露他自己见解的浅薄。
但革命的分别依然分明的在着。按我粗浅的想法,就中国论,革命总应A含有全体国民参加的意义;我们要革的事情多着哩,从我们各人衣服说话做文章娶亲一类事情革起一直革到狭义的政府,我们要革我们生活里思想里指点得出的恶根性奴性,我们要革一切社会性道德性不公道不自然的状况……反正这革命是直着来的,普及国民生活的全体的。反面说,第三国际式的革命是好比横着去的,它侧重的只是经济的生活,它联络的是别国的同党,换一句说,这共产革命,按我浅薄的推测,不是起源于我们内心的不安,一种灵性的要求,而是盲从一种根据不完全靠得住的学理,在幻想中假设了一个革命的背景,在幻想中想设了一个革命的姿势,在幻想中想望一个永远不可能的境界。这是迂执,这是书呆。
但是再说呢,有革命觉悟的,不问他的来源是莫斯科或是孙文学说或是自己的灵府,总是应得奖励的,总比混在麻木的生活里过日子的强得多。实际为革命努力的,也不问他走的是正路是小路是邪路,也是值得赞赏的,总比在势利社会里装鬼脸的强得多。思想错误不碍,只要它动活,它自然会有走入正道的机会;用力方向不对也不碍,只要精力开始往外用,它迟早有用对的一天。
我是一个不可教训的个人主义者。这并不高深。这只是说我只知道个人,只认得清个人,只信得过个人。我信德谟克拉西的意义只是普遍的个人主义;在各个人自觉的意识与自觉的努力中涵有真纯德谟克拉西的精神:我要求每一朵花实现它可能的色香,我也要求各个人实现他可能的色香。在我们这花园里,可怜!你看得见几朵开得像样的花?多的是在枝上冻瘪了的,在含苞时期被风刮掉了的。不,多的是不曾感受春信的警醒在泥封的黑暗里梦梦着的。所以我们需要的是风,是雪,是雨,是一切摧醒生命的势力,是一切滋养生命的势力,但我们不要狂风,要和风,不要暴雨,要缓雨。我们总得从有根据处起手。我知道唯一的根据处是我自己。认识你自己!我认定了这不热闹的小径上走去。
再回到列宁。我却不希望他的主义传布。我怕他。他生前成功的一个秘密,是他特强的意志力,他是一个Fanatic。他不承认他的思想有错误的机会;铁不仅是他的手,他的心也是的。他是一个理想的党魁,有思想,有手段,有决断。他是一个制警句编口号的圣手;A的话里有魔力。这就是他的危险性。他的议论往往是太权宜,他的张不免偏窄;他许了解俄国,在事实上他的确有可惊的驾驭革命的能力,但他的决不是万应散。在政治学上根本就没有万应散这样东西。过分相信政治学的危险,不比过分相信宗教的危险小。我们不要叫云端里折过来的回光给迷糊了是真的。青年人,不要轻易讴歌俄国革命,要知道俄国革命是人类史上最惨刻苦痛的一件事实,有俄国人的英雄性才能忍耐到今天这日子的。这不是闹着玩的事情,不比趁热闹弄弄水弄弄火捣些小乱子是不在乎的。
一月二十一日
论自杀
一 读桂林梁巨川先生遗书
前七年也是这秋叶初焦的日子,在城北积水潭边一家临湖的小阁上伏着一个六十老人;到深夜里邻家还望得见他独自跳着荧荧的灯火,在那小楼上伏案疾书。
有一天破晓时他独自开门出去,投入净业湖的波心里淹死了。那位自杀的老先生就是桂林梁巨川先生,他的遗书新近由他的哲嗣焕鼐与漱冥两先生印成六卷共四册,分送各公共阅览机关与他们的亲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