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全集:第三卷(第21/29页)

“认识你自己”(“Know thyself”)别看这句话说着容易,这是所有个人努力与民族努力唯一的最后的目标。这是终点,不是起点。这是最后一点甘露,实现玫瑰花的色香的神秘。耶稣钉在十字架上最后的号呼是彻底的自我认识完工的一笔。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的神通也是的。此外在个人的历史里更不易寻出这样一个完全的例子。在先觉中苏格拉底斯,也许,在他法庭上答辩后甘愿服毒的俄倾;在诗人里葛德,也许,在他写成《浮士德》全书的日子,都是他一生性灵生活的供状,可说是几近了那一个最后的境界:认识,实现,圆满。此外都差远了。但这少数人曾经走到或是走近那境界的事实,已经足够建设一个人类努力永久的灵感,在这流动的生的现象里悬着一个不变更不晦色的目标。

在民族的历史里,这种努力的痕迹一样的可以辨认。往古的希腊,罗马,可说在它们各个天限的范围内给我们一个民族的努力开端,发展,乃至收束的一个比较完全的列证。在近代历史里文艺复兴期的意大利,十八世纪中叶至十九世纪中叶的德意志,大彼得起至现在革命中的俄国,可说是比较不完全的例证。单就政治说,英国当然也是一个有意识努力的民族。此外都是不甚清楚的了。

但自从马克思的发见以来,最时行的意识论不再是个人,不再是民族,而是阶级的了。阶级,马克思说,是人类有历史以来到处看得见的现象;阶级,按他说,往往分成压迫的与被压迫的两种,这俩永远是在一种战争的状态,有形或是无形。在近代工业主义的社会里,马氏说,阶级化的痕迹更分明,它那进程更急促,它那战争更剧烈。他预言劳工阶级对抗资本阶级最后的胜利;为要促成这革命,先得造成劳工阶级“自我的意识”,这意识便是劳工革命基本的力量。再因为这阶级分野是普遍的现象,是超国别种别的现象,将来最后的革命也必定是普遍性,国际性的。因此提倡国家主义或民族主义,即使不至是劳工革命(它的成功是人类的天国)的汉奸,至少不免妨碍它的发展与进行。因此,我们中国也有了马克思主义党或是列宁主义党或是共产党或是第三国际(都是一样东西),正因为中国与列国一样,不仅也有阶级的分野,并且是压迫的与被压迫阶级的分野。因此,中国的共产党徒所反抗的不仅是外国的帝国主义与外国的资本主义,它也反抗国内的帝国主义与资本主义。

这看来是很明白而且合逻辑的说法。但是正是我们各个国民应得认真想一个清楚的地方,因为革命来的时候是影响我们国民生活的全体的。并且就智理方面说,革命,至少它的第一步工程,当然是牺牲,我们为要完成更伟大的使命我们也当然应得忍受牺牲——但是一个条件我们得假定,就是:我们将来的牺牲一定得是有意识的。为要避免无意识的牺牲,我们国民就不能在思想上躲懒,苟且;我们一定得领起精神来,各个人凭他自己的力量,给现在提倡革命的人们的议论一个彻底的研究,给他们最有力量的口号一个严格的审查,给他们最叫响的主张一个不含糊的评判。

我个人是怀疑马克思阶级说的绝对性的。两边军队打仗的前提是他们各家壁垒的分清;阶级战争也得有这个前提。马克思的革命论的前提是一个纯粹工业主义化的社会,这就是说社会上只有劳工与资本的分别,两造的利害是冲突的,态度是决斗的。他预言中等阶级的消灭。这个工业社会的战场上只有一边是劳工,一边是资本;等到濠沟设备齐全以后劳工这边就可A向资本那边下总攻击令——最后的胜利,他更侧重的预言,当然是工的。但至少就近百年看(以后我们不知道),就在马克思时代最工业化的国家,他的预言——资本集中,中等阶级消灭——并不曾灵验。不,资本集中自集中,散放自散放,并且中等阶级的势力,政治的,社会的,甚至道德的,不但不曾消灭,并且更巩固了。唯一实现了革命的地方是俄国,那是在近代强国中工业化程度是浅的一国。俄国的另一个特征是它没有中等阶级(波淇洼),这实在是它革命得势的消息。俄国革命成功的原因固然很多,但这没有中产阶级的事实,当然是重要原因的一个。所以俄国革命虽然有了相当的成功,但不能说是马克思学说所推定的革命;因为俄国的阶级分野不是工业化的结果,不是纯粹经济性的阶级。

至于中国,我想谁都不会否认,阶级的绝对性更说不上了。我们只有职业的阶级士农工商;并且没有固定性;工人的子弟有做官的,农家人有做商的,这中间是不但走得通,并且是从不曾间断过。纯粹经济性的阶级分野更看不见了——至少目前还没有。因此在我们的战场上,对垒的军队调齐,战线画清的日子,即使有那一天,也还远得很,在这时候就来谈战略在我看是神经过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