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文(第32/35页)
落雨了,我把鼻子贴住玻璃。想起《车眺》那首诗。
八点左右火车已进了站。下了火车,坐上一辆洋车,尽那个看来十分忠厚的车夫,慢慢的拉我到齐鲁大学。在齐鲁大学最先见到了朱经农,一问才知道北平也来了三个人,南京也来了两个人,上海还会有三四个人来。算算时间,北来车已差不多要到了。我就又匆匆忙忙坐了车赶到津浦车站去,同他们会面。在候车室里见着了梁思成,张慰慈同张奚若。再一同过中国银行,去找寻一个陈先生,这个陈先生便是照料志摩死后各事,前一天搁下了业务,带了夫人冒雨跑到飞机出事地点去,把志摩从飞机残烬中拖出,加以洗涤、装殓,且伴同志摩遗体同车回到济南的。这个人在志摩生前并不与志摩认识。
见到了陈先生,且同时见到了从南京来的郭有守,我们正想弄明白出事地点在何处,预备同时前去看看。问飞机出事地点离济南多远,应坐什么车。方知道死者遗体昨天便已运到了济南,停在城里一个小庙里了。
那位陈先生报告了一切处置经过后,且说明他把志摩搬回济南的原因。
“我知道你们会来,我知道在飞机里那个样子太惨,所以我就眼看着他们伕子把烧焦的衣服脱去,把血污洗尽,把破碎的整理归一,包扎停当,装入棺里,设法运回济南来了……!”
他话说的比记下的还多一些,说到山头的形势,去铁路的远近,山下铁路南有一个什么小村落,以及向村中居民询问飞机出事时情形所得的种种。
那几天正值湿雾季,每天照例皆是雾。山峦,河流,人家,一概都裹在一种浓厚湿雾里。飞机去济南差不到三十里,几分钟就应当落地。机师王姓,本来是个济南人,对于济南地方原极熟悉。飞机既已平安超越了泰山高岭,估计时间应当已快到济南,或者为寻觅路途,或者为寻觅机场,把飞机降低,于是砰的碰了山头发了火。着了火后的飞机,翻滚到山脚下,等待这种火光引起村子里人注意,赶过来看时,飞机各部分皆着了火,已燃烧成为一团火了。躺在火中的人呢,早完事了。两个飞机师皆已成为一段焦炭,志摩坐位在后面一点,除了衣服着火皮肤有一部分灼伤外,其它地方并不着火。那天夜里落了小雨,因此又被雨淋了一夜。这件事直到第二天方为去失事地方较近的火车站站长知道,赶忙报告济南,济南派人来查验证明后,再分别拍电报告北平南京。济南方面陈先生经过出事地点时,是二十的中午。棺柩运过济南时,是二十一日下午。当二十二我们到济南时,距出事时已经三天了。
我们一同过志摩停柩处时,约九点半钟,天正落小雨,地下泥滑滑的,那地方是个小庙,庙名似乎叫“福缘庵”。一进去小院子里,满是济南人日常应用的陶器。这里是一堆钵头,那里有一堆瓦罐,正中有一堆大瓮同一堆粗碗,两廊又是一列一列长颈脖贮酒用的罂瓶。庙内房屋只有一进三间,神座上与泥地上也无处不是陶器。原来这地方是个售卖陶器的堆店。在庙中偏右墙壁下,停了一具棺材,两个缩头缩颈的本地人,正在那里烧香。
两个工人把棺盖挪开,各人皆看到那个破产的遗体了,我们低下头来无话可说。我们有什么可说?棺木里静静地躺着的志摩,戴了一顶红顶绒球绸纱小帽,露出一个掩盖不尽的额角,角上一个大洞,这显然是他的致命伤。眼睛是微张的,他不愿意死!鼻子略略发肿,想来是火灼炙的,门牙脱尽,与额角上那个大洞,皆为向前一撞的结果。这就是永远见得生气勃勃,永远不知道有“敌人”的志摩。这就是他?他是那么安静的一个人?躺在这个小而且破的古庙里,让一堆坛坛罐罐来包围,便是另外一时生龙活虎一般的志摩吗?他知道他在最后一刻,扮了一角什么样稀奇角色!不嫌脏、不怕静,躺到这个地方,受济南市土制香烟的门外是一条热闹街市,恰如他诗句中的“有市谣围抱”,真是一件想象不及的事情。他是个不讨厌世界的人,是一条热闹街市,他欢喜这世界上一切光与色。他欢喜各种热闹,现在却离开了这个热闹世界,向另一个寒冷沉默的虚无里走去了。
各人都在一分凄凉沉默里温习死者生前的声音与光彩,想说话说不出口,仿佛知道这件事得用着另一个中年工人来说话了,他一面把棺木盖挪拢一点,一面自言自语的说,“死了,完了,你瞧他多安静。你难受,他并不难受。”接着且告给我们飞机堕地的形式,与死者躺在机中的情形。以及手臂断折的部分,腿膝断折的部分,胁下肋条骨断折的部分。原来这人就是随同陈先生到过出事地点装殓志摩的。志摩遗体的洗涤与整理皆由他一手处置。末了他且把一个小篮子里的一角残余的棉袍,一只泥泞透湿的袜子,送给我们看。据他说照情形算来,当飞机同山头一撞时,志摩大致即已死去,并不是撞伤后在痛苦中烧死的传闻,那是不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