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文(第22/35页)

唉!我们的诗哲——徐先生死了!是中国文学界的不幸!是后进的诗人们的不幸!

中国的诗,自适之攻破了固旧的壁垒之后,新诗人们蜂拥而进;在郭沫若胡适之刘大白汪静之徐志摩等之势下牢牢地占住了神圣,高洁的诗坛。

适之占了诗之平凡,沫若占了诗之雄壮,大白占了诗之清丽,静之占了诗之悯感,我们的诗哲——徐志摩先生占了诗之真挚与畅快。

然而现在啊!胡适之被哲学累住了;郭沫若转入社会学之道了;刘大白有些气馁;汪静之有些幼稚;只剩了徐先生来支撑中国诗之台架而现在又死了!我哭啊!不只哭徐先生,我哭中国的诗坛我哭中国的文学界!

不好读诗之我,自看了章衣萍的《枕下随笔》上某段话说“俄国某人批评徐志摩的文章说‘有点糊涂,不大清楚’”之后脑之深处遂刻入了“徐志摩”三字,以后就渐渐看了些徐先生的作品;志摩的诗,现在约略还能背得几首。——于是,我才认识了徐志摩。

我认识了徐志摩,是前年——中学时代的事了;到现在还不满三年,而我们的徐先生便真的升入了诗之国了!在诗人,死并非苦事,而苦者仅是我们这般求知若渴的青年呵!

英国有雪莱,我国有徐君,这是我们自豪的地方;而且雪莱在人间也是活了三十年;然则徐先生之三十而亡,我们当作何想象?

小曼君,请不要哀哭了吧,中国之徐先生正如英国之有雪莱。

但是,我们诗坛上的明灯到那里去了呀?!

二十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于业广

(原载:民国二十年十二月五日天津《大公报》)

我所认识的志摩

张奚若

志摩的惨死是中国新文艺界莫大的损失,这是人人知道的。中国新文艺界对于他的长逝将有许多哀悼和纪念,那也是不问可知的。我非文学家,也非艺术家,对于文艺家的徐志摩不敢有所论列。我所要说的只是关于“人”的方面的徐志摩,换句话说,就是志摩的人格,志摩的风度。

第一,志摩是一个和蔼可亲的朋友。他的惨死消息传到各处后,知己的朋友无不为他落泪。许多朋友好几夜不能成寐,老在想着他和他的死。这一半固然是由于他死的情形太惨,引起人类的同情心,但大部分恐怕还是因为大家对于他感情太深的原故。志摩这个人很会交识朋友,他一见面就和你很熟。他那豪爽的态度,风雅的谈吐和热烈的情感,不由得你不一见倾心,不由得你不情愿和他接近。他的朋友恐怕一大半都是这样征服来的。熟的朋友对他更加喜欢,因为他那不拘形迹的地方使你认识他的天真,他那没有机心的地方使你相信他的纯洁,他那急公好义的地方使你佩服他的热诚,他那崇尚理想的地方使你敬慕他的高尚。除过这些以外,再加上他那到处的温存和永久和蔼,就不由你不永远屈服于他的魔力之下了。普通一个人,尤其是富于情感的人,生平大概总有几个最憎恶或最仇视的人;同时也被几个人所憎恶,所仇视。但是志摩却是一个例外。他一生是没有对头,没有仇人的。他对于人生一切小仇小怨概不置意,他是超乎这些以上的。因此,人人都相信他是好人,人人都和他过得来。别人不能拉拢的朋友,他能拉拢;别人不能合作的事情,他能合作;别人不能成功的地方,他能成功。你看那新月月刊,新月书店,诗刊种种团体工作,那一种不是靠他在那里做发酵素,那一种不是靠他在那裹做粘合物。这是他伟大的地方,这也是我们许A朋友敬他,爱他,永远不能忘他的地方

第二,志摩是一个学问极博,方面极多的人。一般人仅仅知道志摩是一个诗人,其实他对于文学的兴趣和造诣何尝限于诗的方面。他的散文有人以为还在他的诗以上,虽然他自己不是这样想。他的戏剧,他的小说,都有它们的特别价值和地位。这还只是指文学一方面言,若是他仅仅是一个诗人或一个文学家,那恐怕还不足以见他的气度的宏大,兴趣的宽博。文学而外,在美术方面,他对于绘画,雕刻,建筑,音乐等都有极浓的兴趣和很深的了解。我记得十年前在欧洲时,每次见面,他不是讲达文期(Da Vin‐ci),拉福尔(Raphael),梅开安吉禄(Michael Angelo),席珊(Cézanne),马体斯(Matisse),皮卡叔(Picasso),就是谈贝多芬(Beethoven),瓦格纳(Wagner),杰考夫斯克(Tschaikowsky),再不然,就是鼓吹罗丹(Rodin)或赞赏Gothic建筑。我承认我对于这些东西,这些人物,所有的兴趣,都是由他引起的。他在遇难的前一日由南京写给北平一个友人的信中,还在大谈石涛的画和类似的题目。然而他的聪明,他的天才,当然也不限于美术方面,他对于科学有时也感很大的兴趣。当我一九二一年和他在伦敦重聚时,他因分手半年,一见面就很得意的向我说他近来作了一篇文章,料我无论如何也猜不着他作的是什么题目。我笑谓大概不是自由恋爱,就是布尔歇维克主义。他说都不是,原来他作了一篇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后来这篇文章登在上海出版的《民铎》杂志上。据说梁任公先生对于相对论的最初认识还是由他这里来的。这虽然不能证明他对于相对论有甚高深的理解,但他的天才不肯为文学或艺术所束缚,他的兴趣方面之多,亦可窥见一斑了。他不但对于各种学问有极强烈的兴趣,对于人生本身也有极深切的认识。上自道德哲学,下至轮盘赌,他对之都有同样的兴致,都有同样的了解。因为他的方面特别多,所以他的交游特别广。旁人不能认识的人,他能认识;旁人不能了解的事,他能了解:秘诀全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