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文(第16/35页)
我小说写得不多,一半因为懒,一半因为生活太不安定。而且我的性情也躁急,什么都想速成。一篇小说往往写得很粗率,本来还有许多可写的,但为了早点把它结束,早点送它出去试命运,我就糊糊涂涂地把它结上一条尾巴。譬如去年暑间最炎热的日子,我竟一口气写成了一万多字,在两天以内。(那当然是糟!)他往往为了我的这种坏脾气担忧,说我原很可以写,如果用心点,竟许有自己不意料的成功等候着。但我不潜心修养,不向更高处呼吸,更深处着想,得到的一定只是小成。他像这样地劝我,始终是很温和,很真诚恳挚的。我又不时的愁穷,不高兴多写文章,他老是很郑重地戒我:“文章你能写,当然要继续向前努力。写好文章是终身的愉快,穷是不碍的,况且写文章的谁不是穷?……”
我从不曾向他要字,今年暑天突然想到要他写一张屏。我也从不曾送他礼物,也是今年夏天,我从家里带出一只洋——其实还不到一只洋的鲜梨。一共只二三十个,他还是拼命地不肯全受。“我只要十个尝尝味就行——”他坚持着说,“你得带几只回去自己吃吃。”“亏你这样远的路带了出来,”他又问,“可是很甜?”“是的,”我回答,“又甜又清凉,包你喜欢。”我一边说,一边把梨从小网篮中取出,放在桌上。“你不受,烂也要烂在你的家里——”我比他更坚持,“我千辛万苦地带出来就是为你。”看我说得很认真,很严肃似的,他大声地笑了。“那么你也非得带回去四只。”他竟不容人分说的,硬把四只梨投入我的网篮,于是他大声地笑了。喔,我怎能忘了他那又活泼,又天真,又洪亮的笑声!
还有一次,我在他的抽屉里乱翻,看他的许多信简。过几天去的时候,他很严正的责问我:“家槐,你为什么看我的私信?你知道这是犯法的,许多夫妻竟因此离异。”但那严正只是一刹那的。看见我不声响,生怕我难堪,A是他又很温柔地:“不过我是不要紧的,你千万不要介意。”
他临走的前一天,我向他要张小照,留个纪念。他说到北平后再寄给我,因为没有现成的,我以为他随口说说,一定要忘掉,哪料在十一月十六日的下午,我竟意外地收到了。这是一张最近的留影,精神很好。在十九日早晨,我还发了一信,说照片已到,谢谢他不曾忘掉答应。哪料信刚发,我就看到报上他惨死的消息了。这惊人的死,我如今似乎还不能信,谁料这离奇的天命?但事实明明摆在我的眼前,我明明眼见他的灵柩回上海,眼见他那宁静的,在永远安息中的,灰白的脸孔。我不能自欺,这残酷的殒落,终于不容我否认。想起他死时的惨,以及生前的种种,我哪能禁住中怀的摧痛?
“……最初消息来时,我只是不信,那其实是太兀突,太荒唐,太不近情。我曾经几回梦见你生还,叙述你历险的始末,多活现的梦境!……”他在五年前,曾经这样沉痛地伤过双栝老人。现在我竟有机会转借来悼念他自己了。我已永无机会再见他,再听他谈话,再握他那又肥又白的双手。生与死的界线,已把我们毫不容情地隔绝。除了一张小照,我就无处再瞻仰他的遗容;除了一些信,一张屏,我也无处再可以亲他笔墨,多难料的骤殁!他最关心我的第一集小说。他原把它介绍到新月,因为一时支不到稿费,又替我转送到大东。那里印得慢,生怕我焦急,又只得把它交还新月。为了它,他不知费了多少周折,受了多少麻烦。他临走时向我说:“你的集子出来时,我倒要仔细看它一遍,替你写点批评。”谁料我的集子还不曾出,他已永离人世的罗网,重归来处,将来睹物怀人,叫我能不黯然!
他最爱的娘,她的死给他很大的痛苦。有机会马上去亲那另一世界的母爱,他的许多亲人,竟许跟他自己说的一样“在坟墓里的那一边开着天伦的怀抱,守候着他们的志摩,共享永久的安闲……”而且他也曾说过“从生入死,在我有时看来,只是投入了一种异样的冒险。”所以这半空的死,或许是他巴望已久的解化。那另一世界,也许是他认为更美,更诗化的,更永远的和谐,但在这荒歉的中国文坛,却始终是个无法补偿,无可挽回的损失。想到他未完的伟大的使命,和想他那不散的诗魂,定在泰山的极巅,当万籁俱寂的五更天,恨绵绵的,怅望着故乡的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