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材料的自传(第38/137页)

122.我向往安定

如同每个人都被赋予了精神上的巨大流动性一样,我对安定有着一份无可改变的、发自内心的爱。我痛恨全新的生活方式以及陌生的地方。

123.为什么要去旅行

去旅行的主意令我反胃。

我已见过我从未见过的东西。

我已见过我将要见到的东西。

永远新奇的单调,发现的单调——表面看似不同的事物和思想背后——却有着惊人的相同之处。完全一样的清真寺、庙宇和教堂,完全一样的小屋和城堡,身穿黄袍的国王有着完全一样的肉身和赤裸裸的暴虐本性,生活与其本身的永恒协调,我赖以生存之物的停滞不前,所有这一切同样受到无法改变的诅咒……

风景与风景互相重复。在一列简陋的火车上,我徒劳无益、焦躁不安地游离在对风景和书的心不在焉里。如果换做别人,这些书或许能打发时间。生活让我感到隐隐的反胃,而任何活动都会加重这种反胃。

唯有不存在的风景和从未读过的书才不那么单调。生活对我而言,是一种从未侵袭大脑的睡意。我是自由的,以致我能够感到悲伤。

啊,让那些不存在的事物去旅行吧!对那些什么都不是的人们,生活像河流一样,永不休止的前行。但对于那些时刻警觉,可想可感的人,火车、汽车和轮船的隆隆轰鸣声使他无法入睡或睡到自然醒。

任何一次旅行,哪怕是一次简短的旅行结束,我都仿佛从梦境缤纷的睡眠中醒来——我处在纷繁迷乱的恍惚中,各种感觉纷沓而至,我迷醉在我的所见之中。

我无法休憩,因为我的灵魂不够健康。我无法活动,因为我的肉体和灵魂之间缺乏点什么。我缺乏的不是活动力,而恰恰是活动欲。

我常常想跨过那条河流——从宫殿广场到卡西利亚什不过十分钟路程。我常常被如此多的人、被我自己、被我的意图吓到。我偶尔一两次去旅行,一路上紧张不安,唯有回来后,我的双脚才踏实地落在干涸的地面上。

当人的精神过于紧绷时,塔古斯河就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大西洋,卡西利亚什就是另一个大陆,又或甚至是另一个宇宙。

124.解脱和力量

放弃是一种解脱。无欲是一种力量。

中国还能给予我什么是我的心灵未曾给予过的?如果我的心灵都无法给予我,那么中国又如何能给予我呢?我是要带着心灵去到中国,如果哪天我去了那里。我可以前往东方,去追求财富,而不是追求心灵的财富,因为我就是我心灵的财富,无论有没有东方,我都在我所在的地方。

旅行是那些不懂得感受的人做的事情。这便是为何游记总是和见闻札记一样不能令人满意。游记的作者有多大想象力,他的作品就有多大价值。有了想象力,他便可以轻而易举地用详细而逼真的描述——他用尽他所能想象出来的、风景里五颜六色的小三角旗——来吸引住我们,但他必然无法用详尽的描述去记载自认为看到的风景。我们都是近视眼,内心却不是。只有我们用来做梦的眼睛才能真正去看见。

从根本上说,我们的世俗经验只包含两种特性:普遍性和特殊性。描述普遍性就是描述一切人类心灵和人类体验的共性——白昼与黑夜在广阔的天空交替呈现;一切奔流不息的大河都有着同样清澈和纯净的河水;碧波万顷的大海神秘的深处有着某种至高无上的威严;那些田野、四季、房屋、面容、身姿;服饰与微笑;爱情与战争;有限与无限的诸神;虚无缥缈的夜,世界之源的母亲;命运,智慧过人的巨兽,这一切……在描述这样那样的普遍性时,我的心灵在用一种原初的、神性的语言说话,那是人皆知之的亚当之语。然而,我如何用支离破碎的巴别塔、兰斯大教堂、佐阿夫兵的马裤或葡萄牙语中的蒙特斯方言呢?地面存在着差异,我们可以通过行走,却无法通过抽象感觉去感受地面的高低不平。圣胡斯塔电梯呈现出来的普遍性是使生活变得更方便的机械技术。兰斯大教堂表现的真理既不是兰斯也不是大教堂,而是致力于了解人类灵魂深处的那些建筑物的宗教光辉。佐阿夫士兵的马裤展现的永恒是华丽鲜艳的服饰。对于一种人类语言,从某种意义上说,它的社会性单纯在于,它是一种崭新的暴露。地方口音的普遍性在于人类不由自主产生的朴素语调、群体中表现出来的多样性、多姿多彩的列队习俗、人和人之间的差异,以及国家之间巨大的多样性。

在我们的永恒旅途中,除了我们没有别的风景。什么也不属于我们,甚至我们自己也不属于我们。我们什么也没有,因为我们什么也不是。我将什么样的手,去伸向什么样的宇宙呢?宇宙不属于我:因为宇宙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