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材料的自传(第37/137页)
118.学会表达
大多数人苦于不能去表达他们的所见或所思。他们说,没有什么比用语言给螺旋下定义更困难的了。他们要求用手来比划,这样显得比较自然,手平稳快速地向上转动,这样人们就能理解内在于钢丝弹簧和某种楼梯的抽象图形。不过,如果我们记住,表达就是重建,那么我们就不难给螺旋做出定义:螺旋是一种不断上升的圆圈。我发现,大多数人永远也不敢用这种方式去定义它,因为他们认为,下定义就是用别人期望的方式去表达,而不是用定义本身要求的方式。更准确地说:螺旋是一种潜在的圆圈,它旋转上升,是一个永远也画不完整的圆。不过,这个定义仍然抽象。我要采用具体的概念,一切就都会变得清晰起来。所有的文学作品都试图使生活变得真实,众所周知,即使我们对自己的所知无动于衷,生活仍然通过一种直接真实的形式表现出绝对的不真实;乡村、城市和我们的观念不过是完全虚构的事物,是复杂的自我感觉的产物。我们的观感不可言传,除非赋予它们文学性。孩子们尤其富有文学性,因为他们说出的是自己的感受,而不是别人教给他们的感受。有一次,我听见一个孩子说他的眼泪就要流出来了,他没有说“我觉得想哭”,大人,也就是傻瓜才会这么说,而这个孩子却说“我觉得要流泪”。这句话——多么有文采,它似乎能影响一个著名的诗人,如果这个诗人能想出这句话——它明确表明了温热的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我们能体会到这种液体的酸涩感。“我觉得要流泪”!那个孩子恰到好处地给他的螺旋做出了定义。
去表达!学会如何去表达!学会如何通过书面表达和语境而存在!这就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剩下的就是男人和女人,想象中的爱情和矫饰浮华,领悟和疏忽的伎俩,蠕动的人类——就像搬起岩石——压在毫无意义的蓝天这块抽象巨石下的蠕虫。
119.我的作品
我为什么要担心没有人读我的作品?我写作是为了遗忘生活,而我将作品出版不过是遵循其中一条游戏规则。如果明天我的作品全部丢失,我会觉得难过,但我怀疑,我不会像人们预想的那样(因为我的作品是我倾其一生所作),难过至极,甚至到发狂的地步。我可能会像一位失去儿子的母亲,几个月后就会恢复正常。关怀山川的大地,会用不那么母性的方式来关怀我所写下的纸页。一切无关紧要,我相信,生活中的有些人倘若期望获得孩子入睡后的平静,就会对不肯睡的孩子失去耐心。
120.意识的意识
读亚米哀日记中的引喻总是令我失望,因为他的日记已经出版成书。这就是他的失败之处。如果他不出版该多好!
亚米哀的日记总使我顾影自怜。在他的日记里,当我读到谢里所说的那段话,也就是,把思考的结果看成是“意识的意识”,我觉得这句话可以作为对我心灵的一个直接引注。
121.消极抵抗
当人们遇到了其他人的痛苦与不适,模糊且几乎无法称量的怨恨就会让每一颗人类的心感到快乐。而这怨恨早已转化成了我的痛苦,深深扎根在我心里,以便我可以在感觉到荒谬和可鄙时真正得到愉悦,仿佛别人到了我的地盘上。因为感情发生了奇异与荒诞的转变,所以当我面对其他人的痛苦和尴尬时,并没有感觉到恶毒的快乐与人性的欢愉。在其他人陷入困境之际,我没有感到悲伤,而是一种审美上的不适和一种错综复杂的恼怒。这并非出于同情,而是因为,任何看上去很可笑的人在他人眼中都是如此,并非只有我一人这样觉得,当有些人被其他人嘲笑可笑的时候,我就会非常愤怒;在人类没有权利以牺牲他人为代价而取笑他人之时却这样做了,我就会苦恼不已。我不在乎其他人是不是会嘲笑我,因为我有一个优势,那便是对于外在世界,始终怀揣着一种穿盔戴甲的蔑视的态度。
我用高高的铁格栅把我的生命花园围绕起来——比任何石墙都要更威风——如此一来,我就能十分清晰地看到其他人,同时还可以把他们关在外面,让他们和别人一样留在自己的地盘上。
探索方法不去行动,便是我生活中的最在乎的事情。
我拒绝向国家或人类屈服;我消极地抵抗着。这个国家只需要我采取某种行动。只要我做到无为,它便不能从我这里得到好处。自从死刑被废止之后,它能采取的最厉害的手段无非就是让我痛苦;当它的报复来临之际,我必将给我的灵魂穿上更坚实的盔甲,更深层次地生活在我的梦境之中。然而那报复从未来临。这个国家从未给我找一点麻烦。这似乎是命运对我格外垂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