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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病人第一次踏进亨利的诊室时,都面临着一种选择,不过他们往往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进来后,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光线虽然昏暗却很舒适的房间。房间的左边是一座壁炉,里面有一段永远烧不完的木头(其实是仿桦木的钢材),下面有四个安装得很巧妙的煤气喷嘴。壁炉旁边有一张高背椅,亨利总是坐在这里,头顶上方是一幅非常漂亮的画,那是梵高《金盏花》的复制品。(亨利有时对同行说,每位精神病医生的诊疗室里,都应该起码有一幅梵高的作品。)房间的另一端有一把摇椅和一张沙发。亨利总是满怀兴趣地留心新来的病人会如何选择。当然,他从事这一行已经很久了,所以知道,病人的第一次选择常常也是他(她)的每一次选择。曾经有人就此写过一篇论文。亨利知道有这样一篇论文,但想不起论文具体的观点了。不过话说回来,他发现自己近来对论文、杂志、学术研讨会等不那么关注了。那些东西曾经很重要,但现在情况变了。他睡得少了,吃得少了,也笑得少了。那种暗影——那种屏障——也进入了他自己的生活,而他发现自己并不排斥。它不会对他怒目而视。

巴利·纽曼从一开始就选择了沙发,亨利从来就不相信这种选择与巴利的心理状态有关,他绝对不会犯这种错误。对巴利而言,沙发只不过是更舒服而已,尽管五十分钟的谈话结束后,巴利起身时,亨利有时不得不拉他一把。巴利·纽曼身高五点七英尺,体重四百二十磅。所以他对沙发情有独 钟。

巴利·纽曼一开口总是啰里啰唆,没完没了,不外乎是详细叙述他一周来在食物方面的探索。这并不是说巴利吃东西很挑剔,哦不,恰恰相反。巴利对任何能抓到手的食物来者不拒。巴利是一台吃饭机器。而且他的记忆力很好,起码对这一方面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对食物有一种本能,就像亨利的老朋友彼得对地理方向有一种本能一 样。

亨利一直试图让巴利看到森林,而不要只看树木,可现在他几乎要放弃了。一方面,这是因为巴利以一种温和却固执的方式,总是不厌其烦地讨论食物。另一方面,还因为亨利不喜欢巴利,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他。巴利父母双亡,父亲去世时他才十六岁,到他二十二岁时,母亲也离开人世。他们留下了一大笔遗产,但是由委托人代管,直到巴利三十岁。到那个时候,他就可以得到那笔财产了……如果他坚持治疗的话。否则,就会仍然由委托人代管,直到巴利五十 岁。

亨利怀疑巴利·纽曼能否活到五十 岁。

巴利的血压(他曾经不无自豪地告诉亨利)是190/140。

巴利的总胆固醇值是290,他是一座脂 库。

我随时都可能中风,我随时都可能心脏病发作,他曾经对亨利说,那语气严肃中带有几分开心,好像在表明,他之所以能说出这么冷硬的事实,就因为他心里知道,这样的厄运不会落在他的头上,不,不会的,他才不会摊上这种厄 运。

“我中午吃了两个巨无霸,”他这会儿正在说,“我喜欢吃这个,因为里面的奶酪热乎乎的。”他的厚嘴唇——他这么大的块头,嘴唇却小得出奇,就像鲈鱼的嘴唇——合拢了,并微微发颤,仿佛正在品尝热奶酪的美味。“我还喝了一杯奶昔,回家的路上又吃了两个曲奇。中午我睡了一会儿,起来后,又在微波炉里热了满满一包冷藏过的蛋奶饼。‘美味之饼!’”他大声模仿这句广告词,然后笑起来。这是处于温馨回忆——比如观看夕阳,或隔着一层薄薄的丝绸衬衫感觉到一个女人坚挺的乳房(亨利猜想巴利从来没有这种经历),或感受着海沙的亲密暖意——中的人发出的笑 声。

“许多人都用烤面包炉来热蛋奶饼,”巴利接着说道,“但是我发现,这会使蛋奶饼变得太脆。而微波炉加热后则会又烫又软。又烫……又软。”他吧嗒着鲈鱼般的小嘴。“吃了那一整包蛋奶饼,我又有些愧疚。”他突然话锋一转,似乎这才想起亨利此刻所干的是一份正事儿。每次谈话时,他都会这样来上四五次……然后又回到食物 上。

巴利这时已经讲到星期二晚上。由于今天是星期五,所以后面还有一长串的正餐和小吃要一一道来。亨利让自己的思绪游移开去。巴利是今天的最后一位病人。等巴利报完食物流水账后,亨利就会回家收拾行李。明天早晨六点钟他就会起床,在七到八点之间的某个时候,琼西的车会开进他家的车道。他们会把东西塞进亨利那辆旧旅行车里,亨利之所以把那辆车保留至今,完全是为了他们秋天的打猎之行。到八点半,他们两人就已经踏上北上之旅了。沿途他们会先在布里奇顿接上彼得,然后去接仍然住在德里附近的比弗。夜幕降临时,他们就会待在位于杰弗逊林区的“墙洞”里,一边在起居室里打牌,一边听风儿在屋檐下呼啸。他们的猎枪会靠在厨房的角落里,打猎执照挂在后门的挂钩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