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重返瓦雷基诺(第18/19页)
“为了这个女孩子,我进了大学。为了她,我当了教师,到这个我那时还不了解的尤里亚京来工作。我啃完了一大堆书,获得了许多知识,为了成为对她有用的人,如果她需要帮助,我可以就在她身边。我上了战场。目的是在结婚三年后再次赢得她的心。后来战争结束,我从俘虏营回来,利用人们认为我被打死这一情况,更名改姓,完全献身革命,为她所遭受的一切痛苦彻底报仇,目的是完全清除这些痛苦的回忆,使往事不再重演,使特韦尔和亚玛大街不再存在,也使她们,就是她和女儿,回到我身边,回到这里来!为了克制自己不去看望她们,不奔向她们,我付出了多么大的努力呀!但我那时还是想先把我一生的事业进行到底。啊,我现在宁愿付出一切代价,只要能看上她们一眼。从前每当她走进屋来,就仿佛窗扉大开,室内充满了阳光和新鲜空气。”
“我了解,她对您来说是多么宝贵。不过恕我冒昧,您知道她有多么爱您吗?”
“对不起,您说什么?”
“我是说,您可知道您对她是多么珍贵,她爱您胜过世界上任何人。”
“您这是从何说起?”
“她亲口对我说的。”
“她说的?对您说的?”
“对。”
“请原谅。我对您有个要求,虽然您是不会同意的。但倘若这还不算失礼,倘若您还办得到,请求您尽可能准确地告诉我,她是怎么对您说的。”
“非常愿意。她称您是人中楷模,能同您媲美的人她还没见过,说您的真诚坦荡是绝无仅有的。她还说,如果地球上再次出现她曾与您同栖的房子,哪怕是在天涯海角,她也要爬到那房子的门坎。”
“对不起。如果不是非分之想,请您回忆一下她是在什么情况下讲这些话的。”
“她在打扫这个房间时讲的。然后到外面的院子里抖地毯。”
“请问是哪块地毯,这有两块。”
“大些的。”
“她一个人拿不起这个来。您帮她了吧?”
“是的。”
“你们分别扯着两头。她身子后仰,像荡秋千似的双手高高扬起,脸朝后转去免得吃灰,眯起眼睛哈哈笑。是这样吧?您看我多了解她的习惯啊!然后你们走近,把沉重的地毯先叠成两折,再叠成四折,同时她说着笑话,想出各种花样的玩笑。是这样吧?是这样吧?”
两人都站了起来,各自走到一扇窗前朝不同方向眺望。一阵沉默后,斯特列尔尼科夫走到日瓦戈医生近前,抓起他两只手,贴到自己胸上,像刚才一样急促地继续说道:
“原谅我吧。我知道触及了最珍贵、最隐秘的东西。不过如果允许,我还想再细问问您。只求您别走,别抛下我一个人在这儿。很快我自己就会走的。您想想看,分别了六年,难以设想地坚持了六年。可我那时还觉得,并没有取得完全的自由。让我先争取到完全的自由,那时我就全属于她们了,我的手脚就全解放了。如今我这些设想全崩溃了。明天我就将被捕了。您是她亲近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您还会见到她。唉,我这是要求什么呀?这简直是发疯。我被捕后,是不会让我申辩的。他们会马上扑上来,大喊大骂地把嘴堵上。我难道还不清楚这种事都是怎么干的吗?”
十八
这回日瓦戈终于真的睡足了。许久以来,他第一次没有觉察到,怎么一躺下就进了梦乡。斯特列尔尼科夫留在他这儿过夜。日瓦戈安置他在隔壁房里睡下。夜里日瓦戈医生醒来翻身或提提滑到地板上的被子,在这短暂的瞬间里他感到睡得好给他增添了力量,接着又回到甜美的梦境。后半夜他接连做了几个短梦,都是童年旧事,情节清晰,细节丰富,很容易让人觉得是真事。
例如他梦见墙上那幅母亲作的意大利海滨的水彩画,突然摔落到地板上,玻璃破碎时砰的一声,惊醒了他。日瓦戈医生睁开了眼睛。不,这好像是别的声音。准是安季波夫,拉拉的丈夫帕沙,也就是斯特列尔尼科夫,像巴克斯说的,又在舒基玛谷地吓唬野狼呢。也不对,哪是他呀!当然还是墙上挂的画掉了下来。那不,玻璃碎片还在地上嘛。他又沉沉入睡,继续做他的梦。
他醒来头有些疼,因为睡得太久了,一时竟弄不清楚他是谁,在什么地方,在哪个世界上。
忽然他想起:“啊呀,斯特列尔尼科夫在我这儿住着。我已经起晚了,该穿衣服啦。他一定起床了。要还没起,我得喊醒他,煮点咖啡,一起喝杯咖啡吧。”
“帕沙·帕夫洛维奇!”
毫无回响。“就是说他还睡着,可也睡得太死了。”日瓦戈医生不慌不忙穿好衣服来到隔壁屋里。桌上摆着斯特列尔尼科夫的军官羊毛高帽,人却不在房里。“看样子散步去了。”日瓦戈医生想道。“也不戴帽子,还锻炼身体呢。其实今天应该结束在瓦雷基诺的逗留,回城里去。可是晚了,又睡过了头。天天早晨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