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重返瓦雷基诺(第16/19页)

十六

他们已经谈了许久,足有几个小时。只有在俄国的俄罗斯人,才会这么长谈,特别是那些担惊受怕和愁眉不展的人们,那些发狂和盛怒的人们。而在当时的俄国,所有人莫不如此。到了黄昏时分,外面天色变黑。

斯特列尔尼科夫和人谈话,和当时许多人一样总是兴奋地滔滔不绝。但这次他讲个不停,除那以外还有个人的原因。

他抓住日瓦戈医生,和他没完没了地谈着,害怕孤独的苦闷。他是怕良心的责备呢,还是怕萦回在脑海里的痛苦的回忆?也许是不满意自己而备受熬煎。这种不满使他厌恶自己,痛恨自己,恨不得羞愧而死。再不然,是他作出了可怕的不可改易的决定,他不愿总想着这个决定而孤身独处,于是借着同日瓦戈医生的长谈,尽可能推迟实现自己的决定。

不管什么原因,斯特列尔尼科夫隐瞒了令他不安的某种秘密,而在其余的一切方面,却不惜毫无节制地袒露心迹。

这是一种时代的病症,是一个时代的革命疯狂。所有的人,内心所想都不同于言辞和外在表现。谁也不是问心无愧的。每个人都有理由感觉自己一切全错了,是个隐蔽的罪犯,是个未被戳穿的骗子。只要一有机会,自我谴责就如潮水一般铺天盖地而来。人们搜索枯肠地诽谤自己,不仅出于恐惧,也由于有了一种破坏性的病态的嗜好,是出于自愿,像是生理上的沉迷状态,处于一种自我否定的狂热之中,一旦任这种狂热表现,便难以遏制。

想当初斯特列尔尼科夫作为高级将领,有时也是军事法官,读过许许多多这类死前的供状。如今他自己患上了类似的自我暴露的顽症,重新认识自己,重新清算一切,如同发烧胡说一样,把什么都歪曲得不像样子。

斯特列尔尼科夫讲得杂乱无章,从一件事突然跳到另一件事上。

“这是在赤塔城外。你看见我塞在这屋衣柜和抽屉里的稀罕东西了吧,感到奇怪吧?这都是红军占领东西伯利亚时,我们部队征用来的东西。当然,不是我一个人把这些东西弄来的。我的命不错,总有一些可靠的人,忠诚的人。这些蜡烛、火柴、咖啡、茶叶、文具等等,一部分是捷克的军用品,一部分是日本货和英国货。事情太离奇,难道不是这样吗?‘难道不是这样吗’是我妻子的口头禅,你大概发现了吧。我原来拿不准是不是马上对你说这些。现在我要讲给你听。我是来见她和女儿的。我得到她们在这儿的消息太晚了,所以来迟了一步。当我从谣传和情报中得知你同她接近时,当我第一次听到‘日瓦戈医生’这个名字时,我从这几年间见过的上千人里,不可思议地竟回忆起来有次带来审问的医生,他就是这个姓。”

“您很后悔没枪毙他吧?”

斯特列尔尼科夫没理会这句话。也许他都没听清楚对方打断他插了句话。他沉思着漫不经心地继续说下去。

“当然,那时我很妒忌您,而且至今如此。不可能不是这样嘛!我只是最近几个月才躲藏在这一带。东边离这很远的地方,我另有几个藏身处,都被发现了,才到这儿来。我因遭人诽谤,要送军事法庭审判,那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我不知自己有什么过错。我曾经抱有希望,情况顺利的话能够证实无罪,保全日后的名声。我决定在被捕前先躲起来,到处流浪,过隐居生活。说不定最后我本可以逃命的。是一个骗取了我信任的无赖青年坑了我。

“冬天,我穿过西伯利亚朝西逃走,一路东躲西藏,忍饥挨饿。晚上钻到雪堆里,在大雪覆盖下的列车中过夜。那时西伯利亚大铁路上,停着很长很长的列车,都埋在雪里。

“在这期间我碰上了一个流浪孩子,好像是游击队枪毙一批死刑犯时他没被打死。他说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等缓过气来躺了些时候,便同我一样到处找洞穴躲藏。至少他是这么说的。这孩子是个坏蛋,不学好又愚昧,是实科中学二年级学生,因为太笨被赶了出来。”

斯特列尔尼科夫讲得越细,日瓦戈医生就越感到这孩子是他认识的。

“他叫捷廖沙,姓加卢津吧?”

“对。”

“那他说的游击队枪毙人的事,全是实话。他并没有瞎编。

“这男孩唯一的优点,是十分爱他的母亲。父亲被当作人质下落不明。他听说母亲关在监狱里,要同父亲共命运,便决心不惜一切要救出母亲。他到县里的非常委员会去自首,并表示愿意立功赎罪;委员会同意饶恕他的一切罪过,条件是交代出某件大事。他告发了我躲藏的地方。我赶在他出卖之前,及时躲开了。

“我是尽了超乎常人的努力,经历了千百次危险,才通过西伯利亚,来到这里。此地人们对我了如指掌,因此估计我来这里的可能性最小,估计我没有胆量来这里。也的确,当我在城外这一带换着房子栖身的时候,他们还在赤塔附近搜捕了我好久。不过现在完了。我在这儿也被人发现了。您听我说。天黑了。我不喜欢的时候快到了,我失眠已经好久了。您知道吗?这是非常痛苦的事。要是您还没点完我的蜡烛——很漂亮的硬质蜡烛,对吧?——那我们就再聊一会儿。您只要还不瞌睡,咱们就谈下去,阔气点,通宵点上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