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重返瓦雷基诺(第13/19页)

“斯特列尔尼科夫被枪毙的消息,使我感到震惊,我已不能自持。刚才我强打精神听了您的一番话。但我同意您的想法。斯特列尔尼科夫被镇压以后,按照我们如今的逻辑,拉拉·费奥多罗夫娜和卡坚卡的生命,也处于危险之中。我们两人之中,总有一个人要失去自由,这样一来不管怎么说总得分开。既然如此,还是您把我们分开好,带她们远走高飞。现在,我说这个话的时候,反正事情也得按您说的办了。很可能我会承受不住,要不顾骄傲和自尊跪倒在您面前,乞求从您的手里得到拉拉,得到生命,得到去会家人的海路,也得到自己的生路。但得给我时间考虑这一切。我被痛苦压倒了,失去了思考和判断的能力。我这样屈从于您,我可能会犯一个致命的不可挽回的错误,一生都要感到心惊胆战。但痛苦使我无能为力,在晕眩中我目前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对您机械地点头称是,软弱盲从地听命于您。既然如此,为了她我去骗她说,我立刻就去套马,随后去追你们。然后我一个人留下。只是还有一个具体问题。眼看到夜里了,你们现在怎么走法?要穿过林子,周围尽是野狼,你们可要小心。”

“我知道。我随身有步枪和手枪。您可以放心。顺便我还带了酒精,怕路上冷。有不少呢,可以给您点,想要吗?”

十三

“我干了什么事呀?我干了什么事呀?我放走了她,我抛弃了她,拱手让给了别人。我应该追上去,赶上去追回来!拉拉!拉拉!

“他们听不见了。风是朝这边吹的。而且他们一定在高声讲话。她有一切理由高兴放心。她受了骗,却还不觉得自己上当。

“她现在大概是这样想的。她想,一切都再好不过了,如愿以偿。她的尤拉,这个固执的空想家,终于软化了,感谢造物主!他同她一道去一个可靠的地方,到比他俩更聪明的人们那里去,能得到法律和秩序的保障。即使他要坚持到底,固持己见,可能拗着劲儿,明天不搭她们这趟车,那科马罗夫斯基会派另一趟车接他,不要多久他还是会到她们那里。

“这会儿,自然他已经到了厩房,给黑鬃黄马上套;他的双手由于紧张和匆忙,一定在颤抖,手忙脚乱。然后他会拼命抽马追来,所以用不了进林子,在田地里就能赶上。

“这大概就是她的想法。所以他俩甚至都没好好地告别,日瓦戈只是摆摆手便转过身去,极力咽下仿佛冲到喉咙的一股泪水,好像一块苹果噎在了喉头。”

日瓦戈医生站在门廊上,一个肩头搭着皮大衣。没被大衣盖住的另一只手,狠命地攥住廊柱削细的柱尖,仿佛想把它掐死。他的全部意识都投向了远方空间的某一点上,那里在几棵孤零零的白桦树中间,显露出一小段上山的大路。此刻低沉的夕阳,恰好照在这块开阔地上。雪橇钻进了一条不深的沟谷,很快就会爬出来,进入这段夕照的大路。

“别了!别了!”日瓦戈医生没等雪橇露面,先就痴痴无声地从胸腔里挤出这几个音,吐到严寒的晚空中。“永别了,我唯一爱着的人,我永远失去的人!”

“上坡!上坡了!”他那变白的嘴唇,急促却干巴巴地低声唤着。这时雪橇箭一般从下面飞出来,越过一棵又一棵白桦,然后放慢了速度。噢,太好了,他们在最后一棵树旁停了下来。

他的心险些跳出来,两腿发颤,由于紧张整个身子瘫软无力,像从肩上滑掉的皮袄。“上帝啊,也许是你吩咐把她还给我?那儿出了什么事?在远处夕照的地方出了什么意外?这如何解释,他们为什么停下?不,全完了,又跑起来。这一定是她要求停一会儿,最后再看一眼房子。也许是她想证实一下日瓦戈是否已经上路,是否在后面追赶。走啦!走啦!

“如果他们走得快,如果夕阳不先沉没,他们还会再闪现一次。要是天黑下来,他可就辨不出来了。最后这一次应是出现在谷沟对面的林间空地上;前天夜里野狼就守在那里。”

终于,连这一刹那也倏忽而过。血红的太阳还留在雪堆蓝色的镶边上面,积雪贪婪地吸着夕照带来的菠萝的甜味。忽然他们出现了一下便飞驶而去。“永别了,拉拉!到另一个世界相会吧!再见,我心爱的人儿,我永远永远的欢乐!”他们又消失不见了。“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永远,永远,不能再看见你了。”

天色渐暗,雪地上夕阳洒下的一处处红铜斑点,迅速褪色熄灭了。淡灰的柔软的空际,很快弥漫在雪青的黄昏中,又渐渐转成淡紫。同这灰蒙蒙烟雾融成一体的,是以粉白色低空为背影的大路上那几棵白桦,树枝像纤细的笔画织成了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