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重返瓦雷基诺(第11/19页)

十一

柴棚前面的雪地上,有几圈雪橇走过的印迹,是日瓦戈前几回拉着马走进来和拐弯时留下的。棚子门边的雪地,在前天运柴时已经踩脏了。

清晨满天是云,这时云都散了,天空明净如洗,空气微寒。本来离这儿较远的瓦雷基诺公园,如今似乎逼近了柴棚,好像要望一望日瓦戈医生的面孔,给他提醒点什么。今年雪厚,没过了柴棚的门坎。门楣也仿佛下沉,棚子像弓起了腰。棚顶积起一个大雪堆,像个巨大的帽子,悬在日瓦戈医生头上,就在棚门的上方,挂了刚刚出现的镰刀般的新月,月牙仿佛扎在雪堆里,闪着灰色的光。

虽然是白日,天光很亮,日瓦戈医生却觉得自己的生命正处于傍晚黑暗的密林中。他心中是那样阴郁,那样忧伤。新月就如同离别的先兆,孤独的象征,悬在他面前,同他的头几乎一样高低。

日瓦戈感到十分疲惫,几乎要站不住了。他把劈柴从棚子里抛出,越过门坎扔到雪橇上。今天,每次劈柴抱得都比平时少。在寒天里抓取冰冻粘雪的圆木,虽说戴着棉手套,也疼痛难挨。他加快动作,身子还是暖不过来。他觉得内心有什么东西停止了,崩断了。他极力诅咒自己可悲的命运,乞求上帝保护这个俏丽忧愁、温顺忠厚的美人。月牙依旧挂在棚子上面,有光无热,泛着青色却不能照明。

突然,马儿朝着来的方向,抬起头开始喷鼻,先是低声胆怯的,而后变得大声而胆壮了。

“它是怎么啦?”日瓦戈医生心想。“有什么可高兴的呢?但不可能是由于恐惧。马儿害怕时是不喷鼻的呀,尽是胡想。要是它发觉狼来了,那它又不傻,怎么会嘶叫着让狼群发现自己呢。看它多高兴呀。大半是想家了,想回去了。等等,咱们马上就走。”

除去码起的劈柴,日瓦戈医生还在棚子里搜集到不少碎木,以及从劈柴上整个掉下来的皮靴筒般的大块生火用的桦树皮,用绳子把盖了层椴树皮的木柴横着捆好,跟在雪橇旁边步行,把劈柴送回米库利齐恩家的柴棚。

马儿又喷起鼻来,是响应远处清晰可辨的马嘶声。“谁的马呢?”日瓦戈医生吃了一惊。“我们以为瓦雷基诺是空无人烟的。这么说,我们想错了。”他怎么也没想到,是他家来了客人,马嘶正是从米库利齐恩家门廊前,从果园里传过来的。他牵着黑鬃黄马,绕道从背后走近工厂菜园的杂用小房,隔着小丘,看不见住房的正门。

他不慌不忙(他又何必着急呢?)把劈柴抛进柴棚。他把雪橇留在棚子里,给马卸了套,牵到隔壁空荡荡阴冷的厩房去。他把马带到角落里第一个单厩中,这里风小些;从柴棚抱来几把剩余的饲草,堆到倾斜的饲料架上。

他怀着不安的心情朝房子走去。台阶旁站着一匹肥壮的乌黑色牡马,套着农村那种宽大的雪橇,上面有舒适的车身。马儿旁边有一个相识的小伙子,穿件很好的紧腰长外衣,也同马一样光滑肥壮。他绕着马儿转,拍拍马的身子,察看马蹄上的簇毛。

屋里有人大声说话。他不屑偷听,也听不清什么,不由得放慢脚步,最后停下来愣住了。他听出了科马罗夫斯基、拉拉和卡坚卡的声音,虽然不辨说了什么。多半他们是站在头一间屋子靠门的地方。科马罗夫斯基和拉拉在争论什么。听她回答的话音,她很激动,在哭泣,一会儿斩钉截铁地反驳,一会儿又表示同意。日瓦戈根据某种难以言传的迹象,想到科马罗夫斯基此刻正好谈起他来,估计是说他这人靠不住(“一仆二主”——日瓦戈感觉他是用了这个词儿);还难说谁对他最亲,是家庭还是拉拉;拉拉不能“脚踩两只船”,结果落个一场空。日瓦戈进了屋。

在头间屋子里,科马罗夫斯基站在那里,确实没脱衣服,皮大衣一直拖到地板上。拉拉扯着卡坚卡身上皮大衣的领口,想系上领子却扣不上领钩。她生了女儿的气,喊叫着不让女儿转动挣脱,可卡坚卡抱怨说:“妈妈,小点劲儿,你要把我给憋死啦。”三人都是出门上路的穿戴。等日瓦戈一进来,拉拉和科马罗夫斯基都赶紧朝他迎上来。

“你到哪去啦?我们正找你呢!”

“您好,尤拉·安德烈耶维奇!别看最后一次咱们互相伤了情面,您看我又不请自到。”

“您好。”

“你到哪儿去了这么久?你听他讲讲,快些替自己也替我决定吧。没有时间了。得赶快。”

“咱们干吗站着?坐吧,维克托·科马罗夫斯基。拉拉,什么我到哪儿去了?你不是知道我去拉劈柴了吗,后来又喂马。维克托·科马罗夫斯基,您请坐。”

“你不奇怪?你为什么这么平静?咱们不是曾经很遗憾,当时没有及时听从他的建议;现在他出现在你面前,你却那么平静。更惊人的是他带来的新闻。您给他讲讲,维克托·科马罗夫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