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小姐(第5/7页)

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了:夹鼻眼镜盒“啪”的一声合上了,杂志搁在了床头柜的大理石桌面上。小姐噘起双唇猛吹了一下,第一次尝试失败了,灯苗喝醉了一般摇摇晃晃地躲开。然后第二次冲锋,灯光彻底灭了。一团漆黑中我失去了方位感,我的床似乎在缓缓漂移,惊恐之下我坐起来,瞪眼观瞧。终于我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从眼内出现的诸多漂浮物当中搜寻到了几个更为珍贵的模糊亮点,它们漫游在没有方向的遗忘世界里。直到后来,半忘半记,那几个模糊亮点固定下来,原来是窗帘昏暗的褶皱,窗帘后面远远亮着街灯。

相对于那些痛苦的夜晚,圣彼得堡令人振奋的清晨是多么不同啊!北极之春凛冽而又温柔,潮湿而又闪亮,碎冰归拢起来,沿着海蓝色的涅瓦河顺流而下。春光映得屋顶闪闪发亮,春光给街上的雪泥涂上一层厚厚的藏蓝色阴影,这景象我在任何其他地方都没见过。小姐穿着仿海豹皮的大衣,胸部一块高高地鼓起来。她和我弟弟并排坐在四轮马车的后座,我坐在他们对面,中间一块护膝毯连接着我们。我抬起头,能看见沿街的房屋之间高高地拉起一道道绳子,上面挂着半透明的好看旗子,绷得展展的,在高空飞扬。旗子上有三色宽条——浅红色的、淡蓝色的和纯白色的——在阳光和流云的遮挡下显不出与国庆节有直接联系,不过此刻,在记忆中的城市里,它们毫无疑问是在庆祝这春日的精华,庆祝四溅的泥浆,庆祝那只毛茸茸的异域小鸟——它落在小姐的帽子上,一只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她跟我们一起生活了七年,课教得越来越少,脾气变得越来越坏。出入我们这个大家庭的英国女家教和俄国男家教如潮水般,不知换了多少,跟他们相比,她就像一块摇撼不动的岩石。她和所有的家教关系都不好。家里吃饭平时很少少于十二人,遇上给谁过生日,吃饭的人数就上升为三十或者更多,这时在餐桌上坐在什么地方就是小姐格外敏感的问题。叔叔舅舅姑姑婶婶以及表兄妹等人都会从邻近的田庄赶来,村里的医生会驾着他的双轮马车来,能听见村里小学的校长在冷飕飕的门厅里擤鼻涕,然后走过门厅里的一面面镜子,手里紧握着一束从山谷里采来的鲜百合,嫩绿潮湿,刷刷作响,要么紧握着一把脆弱的天蓝色矢车菊。

如果小姐发现自己远远地坐在桌子末端,尤其是如果她的位置排在和她一样胖的某个穷亲戚之后时(她就会轻蔑地耸耸肩说:“Je suis une sylphide à côté d'elle。”(11) ),她觉得深受伤害,嘴唇禁不住抽动,似乎要露出讥讽的微笑——这时某个不知就里的邻座也冲她微笑的话,她就会连连摇头,好像刚才是陷入了沉思,现在才清醒过来,还要说上一句:“Excusez-moi, je souriais à mes tristes pensées。”(12)

造化似乎不希望放过任何一件会让她超级敏感的事情,所以让她耳朵有点背。有时候正在吃饭,我们会突然发现小姐丰满的脸颊上滚下两颗泪珠来。“不用管我。”她会小声说,继续吃饭,直到没有擦去的眼泪模糊了双眼。这时她会伤心地打个嗝,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出餐厅。后来慢慢知道了实情。比如说,大家的谈话主题转向了我叔叔指挥的军舰上,她就觉得这是变着法子讽刺瑞士没有海军。要么就是她猜想只要说起法语来,那就是故意设局,不让她主导谈话,不让她重视谈话内容。可怜的女士,餐桌上明明说着她能听懂的话,她却偏要紧紧张张、慌慌忙忙地控制谈话,于是谈话转回俄语,她听不懂也就不足为怪了。

“先生,贵国的国会情况如何?”她会突然从她所坐的餐桌另一头大声地向我父亲提问,而父亲烦了一天后,并不真的想和一个既不关心也不了解国家大事的世外怪人共商国是。以为有人说起音乐,她便会滔滔不绝:“可是,寂静也挺美的。何必呢,有天晚上,在阿尔卑斯山的一个荒凉山谷里,我确实听见 了寂静。”尤其是后来她越来越聋,没人问问题,她反而答话,说的都是这类俏皮话,结果引起的只是一片痛苦的沉默,而不是逗得大家轻松愉快地闲聊起来。

说真的,她的法语非常好听!她珍珠般的法语流水般倾泻出来,阳光般喷薄出来,感觉之纯真,就如同拉辛虔诚诗行里用头韵体描写罪恶一样,这时我们还会在乎她浅薄的文化、暴躁的脾气、平庸的思想吗?教会我欣赏真正诗歌的是父亲的图书馆,而不是她那有限的知识,但尽管如此,她的母语中有清澈华美之气,对我产生了特殊的振奋作用,就像白花花的嗅盐可以用来净化血液一样。这也是我现在想到小姐说话声音就难过的原因。那时小姐看到自己大象般的身体里发出来的夜莺般的声音不受欣赏,不受重视,肯定觉得痛苦。她在我们家待的时间很长,太长了,一直固守着一个希望,希望有朝一日奇迹出现,把她变成朗布依埃夫人(13) 那样的人,办起一个金箔锦缎装饰的沙龙,在她精彩咒语的影响下,吸引来诗人、王子和政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