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克(第7/9页)
利克跨过门槛,发现进了一间天花板很低的昏暗屋子。四面光秃秃的墙壁上有走向不明的曲线,墙角也不成墙角的形状,好像有可怕的压力从顶上压下来,弄得墙壁扭曲变形了一般。屋里到处是脏兮兮的舞台道具,破烂不堪。刚才见过的那个小男孩坐一张塌陷的双人床上,一个块头极大的金发女人赤着一双厚实的大脚从屋子一角转了出来。她浮肿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她的面容,甚至眼神,都隐隐发黑,或是因为疲劳,或是因为忧伤,或是因为上帝才知道的原因),见了利克,一言不发地打了个招呼。
“认识一下,认识一下。”科尔杜诺夫自嘲地咕哝道,说着就动手开酒瓶。他的妻子把一些面包和一盘西红柿放在餐桌上。她如此沉默寡言,倒叫利克心生怀疑,刚才尖叫的女人是不是她。
她坐在房间靠里面的一张长凳上忙起自己的事来,在擦什么东西……一张铺开的报纸上好像放着一把刀——利克不敢凑近看。那个小男孩眼睛发亮,走到墙跟前,小心地演习了几次,最终溜到街上去了。屋里苍蝇很多,不断疯狂地扑向餐桌,落在利克的脑门上。
“好吧,我们喝一杯。”科尔杜诺夫说。
“不行——我是不能喝酒的。”利克刚要拒绝,又想起噩梦中非常熟悉的受虐情景,抵抗不过,便答应下来——他咽下一口酒,结果引发了一阵咳嗽。
“不让喝酒更好。”科尔杜诺夫叹口气说,伸出手背擦擦颤抖的嘴唇。“你看,”他继续说,给利克和自己的杯子填满酒,“情况是这样的。现在进入业务洽谈!请允许我给你大概说一下。夏天头上,我在这里工作了一个多月,收集海边的垃圾,和一些俄国人一起干。不过你非常清楚,我是个实话实说的坦率人,要是有无赖出现,我会站出来说:‘你是个无赖。’如有必要,我会猛抽他的嘴巴。就这样,有一天……”
科尔杜诺夫开始讲了,详详细细地讲,翻来覆去地讲,讲的是一段乏味的悲惨故事,给人的感觉是他的生活中长期以来不缺这样的故事。故事里有羞辱,有失败,从不光彩的游手好闲,到同样不光彩的脏活累活,如此循环,心情沉重,最后这些经历排成不可避免的一行,长期以来就是他的职业。这时利克已喝完了第一杯酒,觉得要醉了,但还是继续一点一点地啜饮着,心里反感也不好露出来。一股麻酥酥的雾气渗进了他身体的每个部位,但他不敢停下来,仿佛拒绝喝酒就会让他蒙羞受辱,受到惩罚。科尔杜诺夫胳膊肘支在桌子上,不停地说话,一只手摸着餐桌边,偶尔抬手一击,强调某一句特别严重的话。他的头几乎全秃了,面色如土,眼下有眼袋,鼻孔动来动去,样子很怪,凶神恶煞一般——这一切与当年欺负利克的那个强壮英俊的学童形象没有任何联系,然而当年的噩梦至今没有改变,甚至变本加厉。
“你都听到了,朋友——这都不再重要了,”科尔杜诺夫说道,换了一个腔调,不像刚才的叙述语气,“老实讲,这个小故事我上一次就打算说给你听。当时我就突然想到,你我相遇,那是命中注定——我信古老的宿命论——可以说,你就是我的救星。可是现在我明白了,首先,你——恕我直言——就像个犹太人一样小气;第二……谁知道呢,也许你真的没有能力借钱给我……不要害怕,不要害怕……这个话题不说了!还要说的话,那就只剩一个问题,一笔小钱,好让我不必步行回家——这要求太奢侈——但没有钱就只能爬回去了。我讨厌一脸污泥地爬回去。我不求你任何事,低声下气不是我的风格。我想要的是你的意见,对某些事情的看法。这只是个哲学问题。女士们没必要听。你怎么解释这一切呢?你看,如果有个确定说法的话,那就好,我满脸是泥也甘心忍受。有解释就意味着这一切之中有合乎逻辑的正当道理,也许其中的道理对我有用,或者对别人有用,我不知道。现在,给我解释一下:我是个人——这一点你肯定不会否认,对吧?那就好。我是个人,血管里流着跟你一样的血。不管你信不信,我是我已经故去的妈妈最疼爱的独生子。小的时候我爱恶作剧,长大了我去参战,从此不得安宁——上帝,不得安宁啊!出了什么错?不,你告诉我——出了什么错?我只是想知道出了什么错,知道了我就满足了。生活为什么有条不紊地诱惑我?为什么我被指定为悲惨无赖中的一分子,遭受每一个人的唾弃,受骗,挨打,被投入大牢?我这里给你举个例子:在里昂,一场冲突后他们带走了我——我不妨补充一句,我做得绝对正确,我现在还后悔没有干掉他——好吧,警察带走了我,我怎么抗议他们也不管,你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吗?他们在我脖子上扎进一只小钩子,就扎在这里,活生生扎进肉里啊。我问你,这算是哪一种待遇啊?然后警察又把我带进了警察局,我就像一个梦游者一样轻飘飘地走过去,因为多动一点我就会痛得眼前发黑。好了,你能解释为什么他们不这么对待别人?为什么突然就这么对待我?为什么我的第一任妻子跟一个切尔卡西亚人(8) 跑了?为什么一九三二年,有七个人在安特卫普港的一个小房间里几乎把我打死?看看这一切吧——这一切都是为什么?——这些破衣烂衫,这些破墙,那边的卡佳?我生活的故事吸引着我,长期吸引着我!这难道不是杰克·伦敦或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给你写小说吗?我生活在一个腐败的国家——好。我一心要赶上法国人。行!可是先生们,我们必须找到解释!我曾经和一个年轻人谈话,他问我:‘你为什么不回俄罗斯?’究竟为什么不回呢?回与不回有多大差别呢?回去了,他们照样迫害我,敲掉我的牙齿,把我扔进冰窖,然后请我吃枪子——可那里的迫害至少是直来直去的。你看看,我甚至愿意尊重他们——上帝知道,他们是直来直去的杀人犯——而这里的恶棍会想出各种法子折磨你,你实在受不了,就会产生乡愁,想念俄罗斯直来直去的老式子弹。嘿,你干嘛不看着我——你,你,你——你难道不明白我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