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克(第8/9页)

“不,我什么都明白,”利克说,“只是请原谅,我不舒服,必须走了。我得赶快回剧院。”

“别急,就等一分钟。有几件事情我自己是明白的。你是怪家伙……说吧,好歹给我出个价……说呀!反正你可以浇我一身金币,对不对?听好了,你知道吗?我要卖给你把枪——那东西你拿着演戏很管用:砰,主人公就完蛋了。连一百法郎都不用,可是我需要不止一百法郎——我要你出一千法郎买下它,怎么样?”

“不,我不要,”利克无精打采地说,“再说真的没有钱。我自己也吃尽了苦头,又饿又……别,我再不喝了,我觉得不舒服。”

“你一直在喝,你这狗娘养的,会有什么不舒服。好了,忘了它吧。我这么做就是要看看你会怎么说——我不让你买就是了。只是请你回答我的问题。是谁决定我该受苦,然后又判我的孩子遭受同样的俄罗斯厄运?就一分钟,不过——我要是也想穿着睡袍坐下来听收音机呢?是什么地方出了错,嗯?就以你为例——你凭什么过得比我好?你走路昂首阔步,住宾馆,搂着女演员亲嘴……那是什么原因?说呀,给我解释一下。”

利克说:“我最终是有——碰巧有了……唉,我不知道……一点不大不小的戏剧天分。要说就这么说吧。”

“天分?”?”科尔杜诺夫叫道,“我让你看看什么是天分!你要是明白了天分,你就在裤裆里烹调苹果酱——坐立不安吧!你是个脏耗子,朋友。那才是你的天分。我得说那还是好天分!”(科尔杜诺夫非常拙劣地装出捧腹大笑的样子,笑得全身发抖)“那么照你所说,我是最低等、最下贱的害虫,活该没有好下场?说得好,说得妙。一切都解释清楚了——答案找到了,找到了!王牌在手,铁板钉钉,畜生受死!”

“奥列格·彼得洛维奇心绪很乱——现在你也许该走了。”科尔杜诺夫的妻子突然说话,声音从屋角传来,带着很重的爱沙尼亚口音。她的话音里没有分毫感情色彩,听起来呆板生硬。科尔杜诺夫在椅子上慢慢地转过身来,手的姿势没有变动,好像个没生命的东西被放在桌上,眼睛出神地盯着妻子。

“我没有硬留任何人,”他说道,声音又轻柔又欢快,“别人也不要硬留我,我就感激不尽。别人也不要教我怎么做。那么再见,先生。”他补充道,没有看利克,倒是利克不知为何觉得有必要这么说一下:“到了巴黎我会给你写信,一定……”

“这么说他要给我写信,是吗?”科尔杜诺夫轻轻地说,看样子还是对着妻子说。利克费了些劲才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她那边望去,但突然一转身,撞到了床。

“走吧,没事的。”她平静地说。随后,利克客气地笑笑,跌跌撞撞地出了门。

他的第一感觉就是解脱了。他终于逃出了那个喝醉后满嘴道德说教的傻瓜自行运转的轨道。接着他觉得越来越难受:胃不舒服,胳膊和腿仿佛都不属于自己。这叫他晚上怎么演出?最糟糕的是浑身不适,好像到处是坑坑点点,觉得要犯心脏病了。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尖桩冲他刺来,随时会将他钉住,动弹不得。这就是他为什么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甚至还时不时停一下,退一下。不管怎样,他的意识还是很清晰的,他知道离演出开始只有三十六分钟了,他也认得回家的路……不过有个更好的主意,那就是下到防波堤那里,坐在海边,让自己缓过劲来。会过去的,会过去的,只要不死就行……他也明白太阳刚刚落山,天空已经比地面更亮,更柔和。好一通多余的胡言乱语,招人厌烦。他走着,数着步数,但有时会数错,路过的人会回头看他一眼。欣慰的是,他没有碰到很多人,因为这会儿正是神圣的晚餐时刻。他走到海岸边,发现这里非常荒凉。码头上亮着灯,在映着色彩的水里投下长长的影子。那些明亮的光点和倒过来的感叹号似乎在他的脑海里若明若暗地闪动。他在一张长椅上坐下,可是一坐下尾椎骨就疼,便闭上眼睛。接着只觉得天旋地转,心脏就像一个可怕的球,映在黑沉沉的眼皮内侧。为了让天旋地转的感觉停下来,他睁开眼睛,想定睛观瞧——看看晚星,看看海上黑沉沉的浮标,看看人行道尽头上一棵朦胧的桉树。这一切我都熟悉,他心想,这一切我都看得明白。晚色中,那棵桉树竟像是一棵高大的俄罗斯白桦。敢情要死了吗?死得这么没出息……我觉得越来越不行了……我会怎么样啊……啊,我的上帝!

约摸十分钟过去了,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他的手表在滴答走动,很巧妙地躲开他的视线。他想到死的同时恰恰想到半小时后演出时的情景,他将从幕后出来,走到明亮的舞台上,说出他那个角色的第一句话:“Je vous prie d'excuser, Madame, cette invasion nocturne。”(9) 这句话清晰而优雅地刻在他的记忆中,似乎比疲惫的海浪拍打、泼溅的声音真切得多,比附近一家别墅石墙后面传来的两个女人的欢笑声音真切得多,也比科尔杜诺夫刚才说过的话真切得多,甚至比他自己的心跳真切得多。突然间,他难受的感觉达到了令他惊慌的程度,他连忙站起来,沿着护栏往前走,头昏眼花地扶着护栏,凝视着夜色下深蓝如墨的大海。“无论如何,”利克大声说,“我必须冷静下来……赶快缓过劲来……缓过来就死不了。”人行道开始下坡,护栏也没有了,他慢慢走下去,嘎吱嘎吱地走过沙石海滩。海滩上除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外再没有别人。那人正好仰卧在一块大石头旁,两脚摊开,两腿和肩膀的轮廓不知为何让利克想起了科尔杜诺夫。利克摇摇摆摆走不稳当,腰已经直不起来了,只是下意识地往水边走去,准备用手掬点水浇在头上。但水流在流动,有打湿双脚的危险。我调整调整气息,也许能脱下鞋和袜子,他心想。就在此刻,他记起来那个装着他新鞋的纸盒子。他把那个纸盒子落在了科尔杜诺夫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