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克(第5/9页)
说来可悲,利克很少说起过去,就是偶尔说起时,也会强装笑脸不偏不倚地回忆这个据说已经死了的人。这样的假笑我们会用来奖赏一个遥远的时代(“想当年都是快乐时光”),它吃饱喝足了睡在恶臭笼子的一角。然而现在科尔杜诺夫经证实还活着,不管利克援引了怎样的成年人观点,也不能战胜似曾相识的无助感——被现实改变了形状但却更加明确的无助感——这种无助感在梦里压迫着他,梦中只见窗帘后面走出了梦境领主,一个黝黑的、令人恐惧的学童,傻笑着玩弄皮带的扣环。利克完全明白,就算科尔杜诺夫真的还活着,现在也伤害不了他,但一想到有可能遇上他,就觉得兆头不祥,难逃厄运。这样的感觉对他来说是太熟悉了,隐隐与整个邪恶体系相联系,好像又要受到虐待和折磨。
和那个老头交谈过后,利克决定尽量少待在家里。离最后一场演出只剩三天,所以不值得再折腾搬到别的公寓去。不过天气已经凉快多了,常伴着和风细雨,他可以出去一整天,比如说,穿过意大利边境,或进山游玩。第二天一大早,他正沿着一条窄窄的小道漫步,两边墙上挂满了花,突然看见一位壮实的矮个男人朝他走来。来人的服装与常见的地中海度假打扮有所不同——贝雷帽,开领衬衫,帆布登山鞋——但不知为何,不像是季节搭配,更像是贫困所致。乍看之下,最先让利克吃惊的是来人的身材,印象中那么大的块头,怪物一般,到跟前才发现,其实个头和他自己差不多一样高。
“拉夫连季,拉夫鲁沙,你难道认不出我了吗?”科尔杜诺夫停在小道中央,拖长声音说道。
他面色灰黄,五官粗大,脸颊和上嘴唇一带有一片粗糙的黑影,一口坏牙时隐时现,傲慢的鹰钩鼻,混浊的目光带着狐疑——全都是科尔杜诺夫式的,即使时隔太久不太真切了,但不容置疑是他的。可是利克看着看着,科尔杜诺夫曾经的模样悄无声息地消解了,站在眼前的是一个邋遢肮脏的陌生人,长着一张恺撒的大脸,不过是个衣衫破旧的恺撒。
“让我们像真正的俄罗斯人那样接吻吧。”科尔杜诺夫咧嘴一笑说,把他带有咸味的冰凉脸颊在利克孩子气的嘴唇上贴了片刻。
“我一眼就认出你了,”利克含混不清地说,“我昨天刚从《人名录》里听说了你,加夫里柳克。”
“那东西靠不住,”科尔杜诺夫打断他说道,“Méfie-toi。(5) 好,好,在这里碰到了我的拉夫鲁沙。了不起啊!我很高兴。再见到你很高兴。这是你的命!记得吗,拉夫鲁沙,我们经常一起去抓鱼。就像昨天的事情一样。那是我最美好的记忆之一。最美好的。”
利克记得清清楚楚,他从来没有和科尔杜诺夫一起钓过鱼,可是他眼下觉得困惑,打不起精神,也有点胆怯,就不好意思说这位陌生人盗用了本不存在的往事。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扭扭捏捏,穿得也过于讲究。
“有多少次,”科尔杜诺夫继续说,饶有兴趣地打量利克淡灰色的裤子,“过去这些年里,不知有多少次……哦,没错,我不知多少次想起你。对,真是想起了你!我在想,我的拉夫鲁沙现在在哪里?我常跟我的妻子提起你。她以前可是个漂亮女人。你现在干哪一行呢?”
“我是个演员。”利克叹息道。
“恕我冒昧,”科尔杜诺夫诡秘地说,“我听说在美国有个秘密会社,他们认为‘钱’这个词不正派,如果要付钱,他们会把钱包在厕纸里。真的,只有富人才入这样的会,穷人没有时间干这个。现在,我想要的就是这东西。”说着他带着疑问神色眉毛一扬,伸出两个指头和大拇指做了个粗俗的数钱动作——数现金的动作。
“唉,不行!”利克故作天真地叫道,“今年我大部分时间没戏演,收入惨淡啊。”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一清二楚,”科尔杜诺夫微笑道,“不管怎样……哦,没错——不管怎样,有个计划,我要找时间跟你谈谈。你能好好赚一笔。你眼下有急事吗?”
“这个嘛,你看,我其实是要去博尔迪盖雷(6) ,去一整天。坐大巴去……明天还……”
“太遗憾了——你早告诉我的话,我在这里认识个俄罗斯司机,他有辆漂亮的私人汽车,我可以带你逛遍里维埃拉。你这个傻瓜!好,好,我送你到汽车站。”
“我无论如何得马上走了。”利克插话道。
“告诉我,你家里人怎么样了?……娜塔莎姨妈怎么样了?”科尔杜诺夫心不在焉地问。他们沿着一条拥挤的小街道走,小街下去就是海滨。“我明白,我明白。”听了利克的回答,他点头说道。突然,他邪恶的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疯狂罪恶的神色。“听着,拉夫鲁沙,”他说道,不由自主地把利克推到狭窄的人行道上,把脸凑近利克的脸,“遇见你对我来说是个好兆头。这是一个信号,说明并非一切都完了。我必须承认,前几天我还认为一切全完了呢。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