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克(第3/9页)

夏末,《深渊》和其他两部戏在一个地中海小镇轮流上演。利克只在《深渊》中上台,因此在第一轮和第二轮演出中间(只安排了两轮演出),他有一个星期的空闲,但他还不清楚如何利用才好。再说,他不适应南方的气候。头一轮坚持下来了,犹如在温室里热糊涂了一般,热油彩滴下来,时而垂在鼻尖上,时而灼痛了上嘴唇。第一次中场休息时,他走到外面平台上透风。平台在剧院背后,对面是英国圣公会教堂。他突然觉得坚持不到演出结束了,舞台上充满多彩的雾气,他会消解于其中。透过雾气,在最后的致命时刻,闪现出另一种——对,另一种生命的幸福之光。尽管如此,他还是坚持下来了,也不知怎么做到的。眼睛里进了汗水,透过汗水看什么都是重影。他年轻搭档的凉裸臂摸上去非常光滑,加重了他的手掌就要融化的感觉,让他好生气恼。他返回公寓时全身散了架一般,肩膀酸痛,后脑勺一阵一阵地疼。夜色中的花园里,各种花都在盛开,闻起来有糖果气味,还有连续不断的蟋蟀叫声,他误以为是蝉鸣(所有俄罗斯人都会这样误会)。

他的屋里点着灯,和南边敞开的窗户截出的夜色相比,屋里无疑很明亮。他拍死了墙上一只喝饱血肚皮发红的蚊子,然后在床沿上坐了很长时间。他害怕躺下,害怕心头悸动。他觉得大海就在柠檬树林之外,离得很近,让他感到压抑。这片湿黏闪耀的宽阔空间,被一层薄薄的月光紧紧裹着,就如同他自己鼓点咚咚的心脏,上面紧绷着血管;它也像心脏一样,令人苦恼地裸露着,没有东西把它和天空隔开,和人类拖沓的脚步隔开,和附近酒吧里演奏的音乐带来的无法承受的压力隔开。他瞥了一眼手腕上昂贵的表,痛苦地意识到水晶表盖不在了。是的,就在刚才,他上坡时绊了一跤,衣袖 在一个石头栏杆上。表仍在走动,但没有了防护,赤裸着,宛如被医生的手术刀剜出来的活体器官。

他在寻找树荫和渴望凉爽中度过了他的日子。看看海,看看海岸,有些景致惨如地狱:古铜色的怪物在炎热的沙滩上晒太阳。他绝不愿走狭窄街道的向阳面,所以要想到达某个目的地,就不得不解决寻找路线的复杂问题。不过他也没处可去。他漫无目标地沿着商店门面逛,店里的东西林林总总,有些看起来像粉色琥珀的手链,很有意思,还有皮革书签和镀金钱包,绝对吸引人。一家咖啡馆的橙色遮阳篷下放着一把椅子,他总是坐在上面休息一会儿,然后回家,躺在床上——光着身子,苍白瘦弱得可怕——想他不断在想的事情。

他心想,自己怎么就命里注定活在生活的边缘上,以前是这样,以后还会是这样。以此而论,倘若死亡不给他一个通往现实的入口,他就干脆不懂得生活。他也这么想了:假如父母没有在流亡初期就离开人世,现在还活着,那么他十五年的成人岁月就会在温暖的家里度过。假如不是命途多舛,他就会在一所高中里完成学业。他当时随机报了三所高中,都是在欧洲中部,规模不大不小,水平不高不低。有了这个背景,现在也就会有一份稳定可靠的好工作,结交稳定可靠的好人。但是,他就算竭尽全力地去想象,也想象不出稳定可靠的好工作是什么工作,稳定可靠的好人又是怎样的人,就像他想不通他为什么年轻时要在一家电影学校学表演,而不是学了音乐,学了钱币学,要么学了擦窗户或记账。他的思绪总是这样的:从思绪周长的任何一点上,沿着半径返回到昏暗的中心,返回死期将至的预感。这么个没有精神财富积累的人,死神也没兴趣折磨他。尽管如此,死神看样子还是决定给他留个优先权。

一天晚上,他躺在阳台的帆布椅上,退休了的客人中有一个不停地缠着他。这是个爱说话的俄罗斯老头(已经两次向利克讲过他的一生,头一次是一个讲法,从现在讲到过去;第二次又是另一个讲法,与前者截然相反。讲了两种不同的生活,一种成功,另一种失败)。他舒适地坐着,手指头摸着下巴,说:“我的一个朋友到这儿来了,说是‘朋友’,c'est beaucoup dire(4) ——我就在布鲁塞尔见过他两次,仅此而已。现在,唉,他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了。昨天——对,我想就是昨天——我无意间提到了你的名字,他说:‘怎么啦,我当然认识他——事实上,我们还是亲戚呢!’”

“亲戚?”利克惊奇地问,“我几乎从来没有过亲戚。他叫什么?”

“大概叫科尔杜诺夫——奥列格·彼得洛维奇·科尔杜诺夫……彼得洛维奇,对吗?认识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