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虫采集家(第5/6页)
最后索梅尔说第四天给他确定的答复,皮尔格拉姆便确信自己一辈子的美梦总算要冲破老茧,羽化成蝶了。他花了好几个钟头研究地图,挑选路线,计算各个种类出现的时间。突然他眼前一黑,在店里跌跌撞撞走了好一阵,这才缓过劲来。到了第四天,索梅尔没有现身。等了整整一天后,皮尔格拉姆回到卧室,一言不发地躺下。他拒绝吃晚饭,闭着眼睛骂妻子,骂了好几分钟,以为她还站在附近没走。后来他听见她在厨房里轻声抽泣,竟然冒出个荒唐念头,想操起一把斧子劈了她白发苍苍的头。第二天,他没有起床。埃莉诺替他去了店里,卖了一盒水彩。接下来又是一天,眼看一切将成黄粱一梦,索梅尔纽扣里别着一支康乃馨,旧雨衣搭在胳膊上,走进店来。当他拿出一叠支票刷刷填写时,皮尔格拉姆的鼻子喷起血来。
那一柜子的收藏交付完毕,他去了那个容易对付的老太太家,很不情愿地给了她五十马克,这就是他在城里办的最后一件事。比老太太家之行贵得多的是前往订好的旅行社,从此开始他只与蝴蝶相关的新生活。埃莉诺虽说对丈夫的生意并不熟悉,但她觉得丈夫大赚了一笔,便也心情愉快,但不敢问到底赚了多少。当天下午,一位邻居过来提醒他们,明天是他女儿的婚礼。于是第二天一早,埃莉诺就忙活起来,收拾自己的丝裙,熨丈夫最好的一套西装。她心想五点左右自己先过去,丈夫到店里关门后晚一点再过去。到店里对他一说,他抬眼望望她,眉头紧锁,一脸困惑,听明白后直截了当地拒绝前往。埃莉诺一点也不奇怪,让她失望的事经得多了,年深日久,她都习惯了。“婚礼上可能有香槟喝。”她说道,人已经站到门口了。没有回答——只有拖箱子的声音。她看看戴在手上的手套,干净、漂亮,想了想,便出门走了。
皮尔格拉姆把一些比较值钱的收藏整理好,然后看看表,明白到整理行囊的时候了:他要乘坐的火车八点二十九分发车。他锁上店铺,从走廊里拽出他父亲的花格旧提箱,先装捕蝶工具:折叠式捕蝶网、闷蝶罐、药丸盒、夜间在山岭上诱飞蛾的灯,还有几盒大头针。之后又一想,便放进去了一对展翅板、一个软木底盒子,虽然他平时都是打算用纸来保存捕到的蝴蝶的。捕蝶要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跑,捕到的蝴蝶通常都包在纸里保存。然后他把手提箱拎进卧室,又往里塞了一些厚袜子和内衣,还添了两三样紧急情况下可以换钱的小东西,比如一个银制平底酒杯、一枚放在天鹅绒盒子里的铜奖章,这东西是他岳父的遗物。
他又看看表,断定是去车站的时候了。“埃莉诺!”他高声叫道,穿上了外衣。没听见回应,又往厨房瞅瞅。没有,也不在厨房。这时他隐约记起好像有一场什么婚礼。他匆匆拿来一点纸头,用铅笔草草写了几句话。他把这个便条和钥匙放在了一个显眼的地方,然后激动得打了个冷战,觉得胃往下一沉,塌陷了一般。他又翻看钱包,最后确认一下钱和车票都在,说了声“就这样,前进!”,一把拎起了箱子。
不过,这毕竟是他头一次外出旅行,他总是放心不下,生怕忘了什么东西。这时他突然发现身上没有零钱,便想起了那个存钱陶罐,罐子里会有点硬币的。他哼哼着把沉重的箱子靠在墙角,转身回到柜台上。店里静得出奇,暮色中眼状花纹的蝴蝶翅膀从四面盯着他看。一阵强烈的幸福感像座大山一般朝他压来,他明白情况不妙。那些数不清的眼睛望着他,要把他看透一般,他怎么都躲不开,便深吸一口气,看见了存钱罐模糊的影子。它似乎挂在半空,他一下扑了过去。钱罐从他潮湿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碎了,闪闪的硬币满地旋转,转得人发晕。皮尔格拉姆弯腰去捡。
四
夜幕降临,一轮皎洁的明月在银灰色的流云间迅速移动,没有一点阻碍。埃莉诺结束了婚礼晚餐回家,一路上还乐呵呵地回味着美酒和有趣的笑话,一边悠闲地走路,一边想起了自己的婚礼。不知为何,此刻她脑海中闪过的所有思绪全都变得美好,呈现出皎月一般明亮动人的一面。所以当她走进门廊准备开门的时候,她觉得非常轻松愉快。她不由自主地想,有一套自家的公寓实在是了不起,哪怕它又暗又挤。她笑着打开了卧室的灯,立刻发现所有的抽屉都是拉开了的。她还没来得及想这是窃贼入室,就看到床头柜上摆放好的钥匙和立在闹钟旁的小纸条。留言很简单:“出国去西班牙。我写信来之前,不要碰任何东西。没钱向邻家借。喂蜥蜴。”
厨房的水龙头在滴答漏水。她下意识地拿起刚才随手放下的银色手包,直挺挺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双手放在腿上,好像要照相一般。过了一会儿,有个人站起身,走过屋子,检查了一下闩好的窗户,又走了回来。她漠然地看着,没认出这个走动的人就是她自己。水龙头缓慢地滴答,突然间她惊恐地意识到家里就她一个人。她深爱的那个男人——爱他知识广博,又不卖弄;爱他木讷粗野;爱他对工作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现在却一走了之……她想要嚎啕大哭,想要跑到警察局,给他们看看她的结婚证书,磨着他们,求着他们去找他。可是她依然坐着不动,头发有点凌乱,手上还戴着出门时戴上的白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