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虫采集家(第3/6页)

尽管有那么一两次,皮尔格拉姆有机会转行做更能赚钱的生意——比如不卖飞蛾,卖服装——但他还是固执地守着他的小店,如同小店是他沉闷的现实生活和虚幻的完美幸福之间一条象征性的纽带。他渴望着的,带着一种病态的强烈愿望渴望着的,是他亲自去那些遥远的国度,亲眼看看飞舞的蝴蝶,亲手捕捉最珍贵的品种。他要站在齐腰深的郁郁青草中,感受收网时的飒飒风声,还有蝴蝶翅膀在收紧的纱网里剧烈扑腾。

每一年他都觉得很奇怪,前一年自己怎么就没有多少存下点钱来,好到国外来一次哪怕只有两周的捕蝶之旅。可是他从来不注意节俭,生意也马马虎虎,总是有地方出现缺口。即使隔三岔五碰上好运,到最后关头肯定出岔子。结婚时,他指望从岳父的生意里分得一份,可是婚后一个月老人就过世了,除了债务什么也没留下。就在一战前,一笔意外的生意让他有了去趟阿尔及利亚的机会,眼看就要成行,他甚至为此专门买了顶防晒硬帽。可是战争爆发,所有的行程都停了,他仍然满怀希望地安慰自己,也许能作为士兵被派到某个令人兴奋的地方。结果他体弱多病,加上不再年轻,既不能上阵杀敌,也不能异域捕蝶。战争结束后,他又设法存了点钱(这次是为了能去采尔马特一个星期),没想到通货膨胀突然间把他微薄的储蓄变得连一张电车车票都买不起。

自此以后,他就放弃了攒钱出国的打算。他对蝴蝶越是着迷,心情就越是沮丧。有个昆虫学界的熟人偶尔来店里拜访,只惹得他恼火。那个家伙,他心想,也许和已故的施陶丁格博士一样博学,但他和一个集邮爱好者一样缺乏想象力。两个人弓着身子挑出带玻璃罩的盘子仔细观看,渐渐地盘子摆满了整个柜台,皮尔格拉姆嘴里吮吸的烟斗不停地发出愁闷的吱吱声。他郁郁不乐地看着眼前密集排列的脆弱昆虫,在你我看来,个个都一模一样,他却不时地伸出粗短的食指轻敲打玻璃,强调那是稀有的珍品。“这是个奇特的黑色变种,”博学的来访者说道,“艾斯纳曾经在伦敦的一场拍卖会上搞到一个,还没有这么黑,要了他十四英镑。”皮尔格拉姆狠狠地吸了一口已经熄灭了的烟斗,把盘子高高举到灯光下,这使得蝴蝶标本的阴影从标本底下投到了垫底的白纸上。随后他又放下盘子,指甲轻轻地伸进密合的盖子边缘,猛地一摇,盖子一松,顺顺当当取了下来。这时来访者又加上一句:“艾斯纳的那只母虫也没有这么鲜亮。”此刻要是有人进来买个抄写本或者买一张邮票的话,就会大惑不解,这两个人究竟在说什么呀。

银白色的小虫子用黑色的大头针钉住,皮尔格拉姆哼哼着掐住大头针的镀金针冠一拔,把标本从盒子里取了出来。他转过来转过去地观看,又偷偷扫了一眼别在虫子体下的标签。“对——‘康定,西藏东部’。”他说,“‘由德让神父的当地采集者采集’。”(这个“德让神父”听上去很像“祭司王约翰(4) ”)——他又将蝴蝶别了回去,准准对着原来的针眼。他的动作看似很随便,甚至很粗心,其实,这正是行家里手信手拈来毫无差错的专业功底。大头针、名贵的蝴蝶标本、皮尔格拉姆的粗手指,组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也是一台毫无差错的机器。不过也有这种情形:来访者的胳膊肘扫到了某个开着的标本盒,盒子眼看要悄无声息地滑下柜台,此时皮尔格拉姆出手一挡,化险为夷,又不动声色地点燃烟斗。只是时隔许久后,忙起其他事情的时候,他才会想起那惊魂一刻,心有余悸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

然而让他叹息的不仅仅是这些有惊无险的事情。德让神父,这位刚毅勇敢的传教士,曾在雪域高原和杜鹃花丛中跋涉,你的运气真是令人嫉妒!皮尔格拉姆常常盯着他的标本盒,抽着烟斗沉思,心想自己无须走得那么远:仅在欧洲,就遍布着成千上万的猎场。照着昆虫学著作所提及的地理位置,皮尔格拉姆为自己建造了一个专有世界,他的科学知识就是通往这个世界的极其详尽的旅行指南。在那个世界里,没有赌场,没有历史悠久的教堂,吸引普通游客的东西一样也没有。法国南部的迪涅,达尔马提亚的拉古萨,伏尔加河畔的萨雷普塔,拉普兰的阿比斯库——这些都是捕蝶人熟悉的胜地,正是在这些地方,自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捕蝶人就断断续续地前往打探(当地居民对此总是大感迷惑)。皮尔格拉姆看见自己在一家小旅馆的房间里连蹦带跳,搅得别人无法入睡。透过那房间大开的窗户,一只白色的蛾子突然从无边的沉沉夜幕中飞进来,翩翩飞舞,扑棱有声,满天花板找着自己的影子去亲吻。这景象清清楚楚,如同亲身经历的往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