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净化仪式(第18/29页)
四点钟,当我把车开出门前小路,准备驶往她投宿的学院招待所时,下午的日光倏然而逝,天空阴云密布,陡地变成了朔风凛冽的十一月天。那天上午他们埋葬了科尔曼——前一天上午埋葬了福妮雅——都是在温暖如春的天气里,但此刻一切都执着于宣布冬的来临,而且是海拔一千二百英尺高处的寒冬。它已经到了。
当时我突发一股冲动,想告诉欧内斯廷仅仅四个月前科尔曼驱车带我到城外奶场看福妮雅五点钟在午后的炎热中挤奶的情景——即他如何观察福妮雅挤奶,但不需要太多的智慧便克制了下去。不论欧内斯廷对科尔曼生活的感受尚有什么不足之处,她都没有探索的积极性。虽然她很聪明,她却没有就他如何度过他最后几个月的日子提出过一个问题,更不要说是什么引起他在那种情况下死去;虽然她很善良而且谨遵操守,但她宁可对他死亡的具体细节不加思索,她也不愿探讨在他二十多岁时使他与家人一刀两断的造反指令和四十多年后他作为贱民和叛徒与雅典娜脱离关系的愤怒的决定之间有没有自传性的相通之处。这并非意味着我肯定其间存在着联系,存在着一项决定套着另一项的扣环,但我们可以着手找找看,是不是?科尔曼这样一个人是怎么产生的?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对于他自己的看法较之于别人对他的看法,哪个更不真实,或更真实?这种事真是可以了解的吗?但认为生活目的捉摸不透的观点,习俗不可思议的观点,社会的自我画像可能存在严重缺陷的观点,个人实在并不符合而且超出界定他的社会因素的观点,后者可能在他本人看来完全是虚假的——总之,一切鼓动人类想象力的疑惑似乎都被排除在她无可动摇地对于以时间为准绳的经典条文的不二忠贞之外。
“我没有读过你的书,”在车里她对我说,“这些日子,我读得最多的是神秘性质的东西,英国神秘书籍。但我回家以后,计划找出一些你的东西。”
“你还没告诉我查尔斯·德鲁博士是谁呢。”
“查尔斯·德鲁博士,”她告诉我,“发现了如何防止血液凝固,从而可以库存的方式。后来他在一次车祸中受伤,最近的医院不接受有色人种,他死于失血过多。”
这是我们在从山上驶往城里的二十分钟里的全部谈话。发现的激情过去了。欧内斯廷说了她所有要说的话。于是德鲁博士令人不寒而栗的、充满反讽意味的命运获得了某种意义——一种明显的与科尔曼及其令人不寒而栗的、充满反讽意味的命运之间的特殊联系——虽然无足轻重,却是颇为发人深省的。
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东西能比这一次曝光让科尔曼在我眼里变得更加神秘莫测。现在我知道了一切,却好像什么也不知道,欧内斯廷告诉我的非但没有与我对他的想法相互统一,反而使他不仅变成一个未知数,而且变成一个前后矛盾的人。以什么比例,在什么程度上,他的秘密决定了他的日常生活,充斥了他每天的思维?随着年月的流逝,它有没有从一个滚烫的秘密变成一个冷却的秘密,变成一个被遗忘的、不足挂齿的秘密——某种早年关系到他接受的挑战,他对自我所下的赌注的东西?他有没有从他的决定中获得他所追求的冒险,或者是否这决定本身便是冒险?是不是那种误导作用使他快乐,隐名埋姓度过一生的成功令他欣喜,或者他不过就是简单地对他不想与之发生个人或官方关系的过去、人物以及整个种族关上大门?是否因为他希望绕过社会障碍?是否他仅仅是另一名美国人,继承伟大的西部拓荒传统,接受民主的邀请,将你的根源丢进大海,倘若那样做对追求幸福有所贡献?或者不止这些?或者少于这些?他的动机有多卑劣?有多病态?假设两者兼而有之——有什么关系?假设两者都对不上号——又有什么关系?在我遇见他的时候,这秘密是否仅仅微微地点染了他整个的生命色彩,或者他整个的生命只是一生秘密的沧海之一粟?他有没有放松过警惕,抑或犹如永远的逃犯?他是否摆脱过他不能摆脱的他正在成功的事实——他能在做过所做的事情后以完好无损的力量面对世界,他能在每个人面前显出一副如同他显出的那副模样,从容自在地活在自己的皮肤之中?假设,对,在某一点上,平衡偏向新生活,另一边退缩了,但他有没有彻底克服掉暴露的恐惧,以及他将被发现的感觉?当他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由于他妻子的突然死亡(如他所设想,遭人谋杀),那可怕的、他一辈子与之斗争的,但在临终时刻将他的忠心再次变得坚不可摧信念使他失去了理智。当他受制于那个疯狂的念头,一边跨进我的门槛,一边和我讨价还价,要我义不容辞地为他写本书的时候,他的疯狂本身难道在性质上不就是一个坦白的符号吗?幽灵!被一个甚至都不再有人使用的词汇所毁灭。对科尔曼来说,将他吊死在那上面的乃是对一切的平庸化——他复杂精确的谎言,他妙不可言、口径适度的欺骗,一切的一切。幽灵!可笑地贬低了他大师级出色的表演——他世俗且极其微妙的生活,一种表面上与越轨行为无缘的生活——因为所有的越轨都存放在秘密之中了。难怪,种族歧视的指控使他怒不可遏。似乎他的成就仅仅植根于羞耻。难怪,所有的指控都让他火冒三丈。他的罪行超过了他们强加在他身上的一切的一切。他说了“幽灵”,他有个只有他一半年龄的女朋友——统统是儿戏。这么可怜,这么小家子气,这么可笑的恶作剧,用这么一大堆中学生吵吵闹闹的玩意儿来对付这么一个人,在他循规蹈矩的外表下,别的不说,居然狠心对他母亲做出那种事情:跑到她那儿去,显示他英雄的自我生活观,对她说:“结束了。这场爱情结束了。你不再是我母亲,而且从来就不是。”任何胆敢采取这种行动的人不会只想当个白人而已,他要的是有能力那样做,绝对不会只限于为了获得快乐与自由。这就像《伊利亚特》中的野性——科尔曼最心爱的书中的人类贪婪的精神。每一次杀戮都有其独特的品格,每一次都是比前一次更为野蛮的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