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净化仪式(第12/29页)
马克·西尔克显然原本以为他父亲会一直待在不远的地方,让他永远地恨下去。恨,恨,恨,恨,然后,在他本人认为合适的时候,在指控的场面达到顶峰,并且在他已经用为人之子的怨恨将他鞭打得只剩一英寸长的性命以后,再实施宽恕。他以为科尔曼将一直待在这儿,直到整场戏剧演完为止,仿佛他和科尔曼并非在生活中各自占有一席之地,而是坐在雅典卫城南面的山坡上,坐在一个供奉狄奥尼索斯的露天剧场里,在这所剧场里,当着一万名观众的面,戏剧的三一律曾经被严格地遵循着,而伟大的净化轮回一年一度地上演着。人类对于开场、中间和结尾的向往——结尾必须与开场和中间大小相称——从来没有像在科尔曼所教授的戏剧里那么彻底地实现过。但除了在公元前5世纪的古典悲剧里,对事物圆满的期待——更不要说对一个公正、完美结局的期待——不过是成年人所怀有的愚蠢幻想而已。
大家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开。我看见霍伦贝克夫妇向着附近的街道,沿着墓碑之间的小道慢慢走去,丈夫的胳膊搂着太太的肩膀,爱护地引领她离去。我看见了年轻的律师纳尔逊·普赖姆斯(曾在幽灵事件中代表科尔曼),和他一起还有位怀孕的年轻女子,正在啜泣的女人,一定是他的妻子。我看见了马克和他的姐姐,他仍然需要她的安慰。我看见杰夫和马基,两位以如此专业的手腕主持了这场仪式,正在离我几码远的地方和赫伯特·基布尔轻声交谈。我自己没有离开,因为莱斯特·法利的缘故。在这座公墓外面,他继续不受干扰地逞强霸道,逍遥法外,制造着他自己的残忍的现实,一个野蛮人,与任何一个他喜欢的人,以任何一种他喜欢的方式发生着冲撞,这统统出自于他内心的、将他想要做的一切都合理化的理由。
肯定的,我知道不存在圆满,不存在公正和完美的结局,但这并非意味着——站在离开安放棺木的新坟不过几英尺的地方,我并不固执地思索着——这个结尾,即使如愿以偿地永远重新确立了科尔曼在学院史上受人尊崇的地位,还是远远不够的。仍有太多的真相隐藏着。
我指的是有关他死亡的真相,并非一两分钟后将大白于天下的真相。真相与真相环环相扣。虽然世上满是那种自以为他们将你或你的邻居看透了的人,实际上未知的东西却深不可测。关于我们的真相是无穷无尽的,谎言也同样如此。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我想。遭到思想高尚者的谴责,受到正直之士的污垢,尔后被具有犯罪倾向的疯子消灭掉。遭到被拯救者、被选中者无处不在的当下道德标准的放逐,然后被残酷的魔鬼一笔勾销。人类的两种急需在他的身上找到了结合点。纯洁的以及不纯的,双双嗷嗷待哺,蠢蠢欲动,在彼此对敌人的需求上相依相存。遭到双人锯的毒手,我想,被这个世界阴毒的锯齿,被这个世界固有的敌意所腰斩。
一个女人,独自留在敞开的墓穴边,和我一样靠得很近。她沉默着,看上去并没有哭泣。她甚至好像都不在场似的——也就是说,不在墓园里,不在葬礼上。她好像正待在街角,耐心等待下一班公交车。是她将手袋规规矩矩地拿在面前的样子让我想起一个准备好付款的乘客,然后随车去到她要去的地方。我可以判断她不是白人——只要根据她突出的下颚和她嘴巴的形状,根据某种暗示性地将她下半部面孔的轮廓突出去的东西,同时,也根据她发式的僵硬质地。她的面容并不比一个希腊人或摩洛哥人更黑,也许我不会将一个又一个线索加在一起,正经八百地断定她是个黑人,倘若不是因为赫伯特·基布尔是仅有的几名尚未回家的人之一。因为她的年龄——六十五,也许七十——我猜测她必定是基布尔的妻子。难怪,她看上去仿佛入定了一般。听着她丈夫公开地将自己(不论由何种动机所左右)作为雅典娜的代罪羔羊绝非易事,我可以理解她会有许多想法,可能要花上比葬礼更长的时间才能化解。她的思绪必定仍然停留在此前他在里山界教堂所说的话上。她正待在那儿。
我错了。
当我转身时,她碰巧也转过身来,于是,只隔着一两英尺,我们四目相视。
“我叫内森·祖克曼,”我说,“我是科尔曼生命后期的朋友。”
“你好。”她说。
“我相信你丈夫今天改变了一切。”
她并没有好像我错了似的看着我,虽然我是错了。她也没有不理我,决定摆脱我,继续往前走。她也没有显出不知所措的样子,虽然她若是进退维谷,是会不得不那样的。科尔曼生命后期的朋友?考虑到她的真实身份,她又如何能说一声“我不是基布尔太太”便径自走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