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成书后在泰晤士报上增添的文章和信件(第2/6页)

另一部记忆电影和这部同时播放着,而它唯一可循的痕迹就是纸上右手边的一排价格。这些手写数字在回忆的帮助下,精确记录了密涅瓦一家物质生活水平的起起伏伏。最初的两年他们花钱大手大脚,因为年轻无知,因为薪水稳定,也因为父母定期寄来津贴;随着克莱姆自立门户,他们就必须过得节约一些;后来克莱姆的事业似乎开始成功(但其实那是假相),他们便过于乐观地搬进了一座更大的房子。紧接着的那几年生活跌入了低谷,时日艰难;阑尾炎幸灾乐祸地和银行的最后通牒撞了个正;他们进入了专业人士阶层永远必须面对的两难境地:要么公开削减开支,要么继续虚张声势,以便在可能会成为客户的人面前保持形象。那几年,他们在外吃过晚餐后,会说不,谢谢,他们宁愿散散步然后打辆出租车,呼吸点新鲜空气对身体好;那几年,他们达成共识,把纪念币当成圣诞礼物送给彼此(因为他们无法在送给别人的生日礼物上削减过多开销),他们用大量彩色包装纸包好这些纪念币,在孩子面前郑重其事地交换礼物,打开后发出愉快的惊叹。他们倒不是需要纪念币;只是如果他们什么都不交换,孩子们会被吓到的。

最后一切又有了起色。克莱姆为桑德罗·博特曼造了一座不同寻常的乡间别墅,桑德罗一直和人提起此事,那让一切加速进展。托比出生的时候,他们已经有能力买下斯塔灵思,并雇佣唐斯一家照看房子。纪念币被正常的礼物取代,自从那时起,右手边一栏底部的总金额就一年年增长。不过,幸运的是,他们两个的记忆力都不错:每当有年轻夫妻和他们一起吃饭时,他们总会说,“是啊,当然:一个转角你就会遇上转机。”

密涅瓦夫人把最后一张纸叠在其它的上面,把它们全部重新夹在了一起。不,她不能扔了它们:那包含了她生活中太多部分。此外,无论人的记忆有多清晰,时不时把它们抛光擦亮也没什么坏处。你所忆之物构成了你自己:不多,不少。

她取出一页白纸,整整齐齐地在顶部写上:

“1939年圣诞节”。

战时和平

伦敦

1939年10月5日

最亲爱的苏珊,

为了找工作我刚回到伦敦,因为斯塔灵思现在似乎运作得非常良好,包括儿童房和被疏散到那儿的孩子,一切都很好。我还不知道我会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当然前提是如果我能找到工作的话。开车是个不错的选择。当然,我最期待的是为某个十分重要的秘密人物效力,驾驶一辆马力强劲的长车身汽车,载着他飞速前往神秘目的地。我的乘客会时不时看看手表,然后回过头来对我说:“加大油门,M夫人。”从后视镜里我应该会看见一辆超强马力的直排八汽缸车,伪装成卖杂货的面包车,快速追上我们……是的,当然,那就是我想要的工作。不过这种人要么正在消失——对此我应该感到痛惜——要么,这种可能性也更大,就是他是自己开车。

同时,我在帮忙做些我能找到的各种奇怪工作——给信封写上收件人和地址,卷绷带,等等等等——此外,我比自己能描绘出的要更享受回到伦敦的生活,这可真令人不可思议。

有件事很有意思。尽管泛光灯实验曾常常揭示出许多不为人知的建筑之美,熄灭灯火其实能揭示出更多。你虽然看不清建筑的细节,但是能第一次彻底看清它们的轮廓。那是在有一丝月光的时候。不过,即使没有月光,人们还是能靠听觉、触觉、嗅觉发现新事物。比如,我以前从来没注意到广场栏杆的设计如此迷人。现在通过触摸,我对它们了然于心。在街角闻到沙袋那潮湿的黄麻味,我就知道自己快到防空洞了。事实上,整个伦敦闻起来都有种令人惬意的黄麻味——哪怕是在室内,因为窗帘也要用到黄麻绳。那是世界上最好闻的气味之一:我猜,有一部分是因为它让人想起了孩提时用麻袋做的摇摇欲坠的帐篷。

至于气球[53]——你可能已经在报纸上读到很多关于它们的报道,不过我还是忍不住想跟你聊聊气球。它们是世界上最可爱、最温暖人心的伙伴。你知道,战争爆发后我就没在伦敦待过,五天前我坐晚班火车回伦敦,我承认自己当时真的很紧张。车窗外是宁静的金色落日,烘房像黑猫一般竖在那景色前,一路上,莎士比亚的《安东尼和克里奥佩特拉》里的那句可怜又可爱的台词不停在我脑中回响:

结束了,夫人;明媚白昼已消逝,

你我唯向黑暗行。

上床睡觉的时候我的小腿很酸痛,因为在车站被一辆手推车绊了一跤,此外,我很讨厌屋子里既没有克莱姆也没有孩子们,而且艾迪夫人看着越来越像约翰·诺克斯[54];一切都如此令人讨厌。不过第二天一大清早,我望出窗外,看见那些又肥又小的银色鱼形气球漂浮在空中,那一刻,我深深舒了口气。它们真的很漂亮,不过——像小狗一样——它们把漂亮和骨子里的滑稽结合在了一起。它们时不时被收起来:表面上看上去像是要充气,实际上我怀疑是为了刮去附在上面的甲壳动物。我多么希望他们收起气球时,能在上面画上诸如中国龙之类的图案。我相信那会让它们更具威慑力。最棒的是(还没人告诉过我这点),在刮大风的夜晚它们会唱歌。那就像在一座抛锚停泊的船上睡觉,耳边伴随着绳索间的风声。唯一不同的是,谢天谢地,伦敦不会摇晃——或者说还没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