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13/25页)
与此同时,这种新的白人丛林的秘密蔓延着,它是隐蔽的、无声的,你只能在一百二十四号那种地方偶尔听见它的咕哝。
斯坦普·沛德苦于敲了门却没能进入,空受一番折辱,便放弃了看望塞丝的努力;这样一来,一百二十四号更得以自行其是了。塞丝锁上门,里面的女人们终于如愿以偿地自由了,碰上什么就看什么,想什么就说什么。
几乎如此。混杂在房子周围声音里的,斯坦普·沛德能够辨认却不能破译的,是一百二十四号宅子里女人们的思绪,不能,没有诉诸言语。
宠儿,她是我的女儿。她是我的。看哪,她自己心甘情愿地回到我身边了,而我什么都不用解释。我以前没有时间解释,因为那事必须当机立断。当机立断。她必须安全,我就把她放到了该待的地方。可我的爱很顽强,她现在回来了。我知道她会的。保罗·D把她赶跑了,所以她除了变成肉身回到我身边,再没有别的选择。我敢说是贝比·萨格斯在那边帮了忙。我永远不会再放她走了。尽管那毫无必要,我还是会向她解释的。我当时为什么那样做。就算我没杀了她她也会死的,可我不能容忍那样的事情在她身上发生。我向她解释的时候她会明白的,因为她已经什么都明白了。我会伺候她,别的母亲都不能这样伺候一个孩子,一个女儿。除了我自己的孩子,谁也不能再得到我的奶水。我再也不必给别的什么人了——那唯一的一次是被人抢走的——他们按倒我抢走的。属于我的宝贝的奶水。楠还得把奶水喂给白人娃娃吃,也给我,因为太太在稻田里。白人小娃娃先吃,我吃剩下的。有时根本吃不着。没有可以说是专门喂给我自己的奶水。我可知道没有属于你自己的奶水是什么滋味;为了吃奶,你得去争,去叫嚷,也才剩下那么点儿。我会告诉宠儿那件事;她会明白的。她是我的女儿。我想方设法把奶水喂给她,甚至在他们抢走之后还给了她;在他们像对奶牛一样摆弄我之后,不,像对山羊,就在马厩背后,因为嫌我恶心,不能让我和马待在一起。可是我给他们做饭或者照顾加纳太太就不恶心。我伺候她,就像伺候自己的妈妈;我本来会那样做的,如果我妈妈需要我。如果他们让她从稻田里出来。因为我是她没扔掉的那个。我为那个女人做的事情,若是为我自己的太太,也不过如此,假如她病了,需要我,我就会和她待在一起,直到她好了或是死了。要不是楠把我拽了回来,那以后我本来会一直待下去,陪着她。我都没能查看一下那记号。尸首是她的没错,可我过了好久还不能相信。我四处去找那顶帽子。后来就结巴起来。直到遇见黑尔才止住。噢,可是现在那都过去了。我就在这儿。我挺住了。我的姑娘也回家了。现在我又可以看东西了,因为她也在这儿一道看呢。棚屋事件之后,我就不再看了。现在,早上生火的时候,我要向窗外眺望,看看太阳今天在干什么。它是先撞上压水井的把儿还是水龙头?看看草是灰绿的、是棕色的,还是别的什么的。现在我知道了,为什么贝比·萨格斯在最后几年里琢磨颜色。她以前从来没时间去看,更别说享受它们了。她花了好长时间才看完蓝色,然后是黄色,然后是绿色。她死的时候已经轮到粉红色了。她根本不想去弄红色,我知道为什么,因为我和宠儿已经用它做了空前绝后的表演。实际上,那个颜色和她的粉红色墓石是我能记起的最后的颜色。现在我可要放眼眺望了。想想看,春天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我要种胡萝卜,正好能让她看见,还有萝卜。你以前见过吗,小宝贝?上帝从没创造出过比这更漂亮的东西。又白,又紫,带着软尾巴和硬脑壳。拿在手里真舒服,闻着就像小河泛滥,苦涩,可是开心。我们一起闻,宠儿。宠儿。因为你是我的,我必须给你看这些东西,教给你一个母亲应该教的东西。你错过了一些东西,又记住了别的,真有意思。我永远不会忘记白人姑娘的那双手。爱弥。可是我忘了她头上那么多的头发是什么颜色的。不过,眼睛倒肯定是灰的。看来我的确记住了那一点。加纳太太的眼睛是浅咖啡色的——在她健康的时候。她病了以后变得深了些。曾经是个结实的女人。她侃到没边没沿的时候会说:“我早先像骡子一样壮实,珍妮。”她一唠叨起来就叫我“珍妮”。这一点我可以作证。又高又壮。我们两人扛一捆木头的时候像两个男人一样棒。后来她一直不能从枕头上抬起头来,这可要了她的命。可我还是弄不明白她干吗觉得她需要“学校老师”。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挺了下来,像我一样。我最后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除了哭什么也干不了。我能做的也只是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告诉她他们对我干下的事。一定要有个人知道才行。听我说说。得有个人。也许她挺了下来。“学校老师”不会像待我那样待她。我挨的头一顿打就是最后一顿。谁也不能让我跟我的孩子们分开。要不是一直在照顾她,也许我就会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也许黑尔正想找到我呢。我站在她床边,等着她用完尿罐。我把她扶回床上以后,她说她冷。天气像地狱一样热,她还要加被子。要关上窗户。我跟她说不行。她需要捂着;我需要风吹。只要那些黄窗帘在飘动,我就没事。本该听她的。也许听着像枪声的真是枪声。也许我会看见什么人、什么东西。也许吧。反正,不管有没有黑尔,我把我的宝贝们都带到玉米地里了。耶稣呀。我正巧听见那个女人发出“格格”的信号。她说:还有别人吗?我告诉她,我不知道。她说:我在这儿都待了一整夜了。不能等了。我想让她再等一下。她说:不行。来吧。走喽!周围没有一个男人。男孩们吓坏了。你在我的背上睡着了。丹芙睡在我的肚子里。我觉得我好像被劈成了两半。我让她把你们都带上;我必须回去。以防万一。她只是看着我,说了句:姑娘,你?他们割开我后背的时候我咬掉了一块舌头。连着一点皮,挂在那儿。我没想那么做。刚夹住了它,它冷不丁就断了。我当时心想:上帝呀,我会把自己吃掉的。他们为我的大肚子挖了个坑,才不至于伤着娃娃。丹芙不喜欢我谈那个。她讨厌“甜蜜之家”的一切,就爱听她是怎么出生的。虽然你那会儿还太小,记不得,可你就在那儿,所以我能跟你讲。那个葡萄架。你还记得吗?我跑得那么快。苍蝇已经先我一步,扑向了你。那天,我本该马上就认出你是谁,因为当初我把你带到葡萄架下面的时候,太阳也是那样模糊了你的脸。我没憋住尿的时候本该马上就知道的。我看见你坐在树桩上的那一刻,尿就涌出来了。然后我看清楚了你的脸,要是说过了这么多年你该长成什么模样了,它像得可不止一点两点。我本该马上就认出你是谁,因为你一杯接一杯喝的水已经作了证实,也让我联想起我刚到一百二十四号那天你透明的口水滴到我的脸上这件事。我本该马上就知道的,可是保罗·D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不然我就可以看到在你前额上我抓给全世界看的指甲印。是我在棚屋里扶起你的脑袋时划上的。还有后来,你向我问起我晃悠着逗你玩的那副耳环时,要是没有保罗·D,我本该马上就认出你的。依我看,他从一开始就想赶你出去,可我没让。你怎么想?你看哪,他知道了我和你在棚屋里的事以后跑得有多快。在他听来太残忍了。太浓了,他说。我的爱太浓了。他知道什么?世上有谁能让他为之去死吗?他会为了刻字,把自己的私处送给一个陌生人作为交换吗?别的办法,他说。肯定会有别的办法。让“学校老师”把我们拖走,我猜是,测量你的屁股,再撕烂它?我可尝过那种滋味,从今往后,不管是人是鬼,谁都甭想让你也去尝上一尝。你不能去,我的孩子哪个都不能去。我跟你说了你是我的,那就意味着我也是你的。没有我的孩子我就无法呼吸。我跟贝比·萨格斯说过,她却跪下来祈求上帝饶恕我。可事实就是这样。我的计划是把咱们全都带到我自己的太太待的另一边去。他们堵住了咱们的去路,可是他们没能阻止你到那儿去。哈哈。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像个好姑娘,像我向往成为的女儿一样;在他们吊死我太太、让我落了单之前,要是她能多离开稻田一会儿,我也会当个好女儿的。你知道吗?她给上了那么多回马嚼子,好像在笑似的。她根本没在笑,却好像在笑似的,其实我从没见过她自己的微笑。我不明白,他们干了什么,就给抓起来了。逃跑吗,你以为?不。不是那个。因为她是我的太太,谁的太太也不会扔下自己的女儿逃走,她会吗?这时候她就会了?把女儿留给院子里一个独臂的女人?尽管她才喂了女儿一两个星期的奶,就只好把她交给另一个女人根本不够用的奶头。他们说,是嚼子勒得她在不想笑的时候笑。就好像那些靠屠宰场过活的“星期六女郎”。我从牢里出来时亲眼看见了她们。星期六换班的时候,男人们领了工钱,她们就来了,在栅栏后面、厕所背后开干。有的站着干,靠在工具库的门上。她们走的时候给工头几个五分和一毛硬币,然后就不笑了。有的靠喝酒来逃避痛苦。有的滴酒不沾——就一直忍到底,然后去菲尔普斯商店给她们的孩子或是给她们的妈妈买东西。在一个宰猪场里干。一个女人也就能干那个了,而我从牢里出来买了——可以说是买吧——你的名字以后,也离这一步不远了。可是鲍德温兄妹帮我在索亚餐馆找到了做饭的差事,这样,我才能像现在想着你的时候一样,自己想笑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