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3/30页)
“噢不。什么时候?”
“到现在八年。快九年了。”
“遭罪吗?但愿她死得不遭罪。”
塞丝摇了摇头。“轻柔得像奶油似的。活着才遭罪呢。不过你没见到她真遗憾。是专为这个来的吗?”
“那是一部分原因。再有就是你。可说老实话,我如今什么地方都去。只要能让我坐下,哪儿都行。”
“你看起来挺好。”
“见鬼。只要我感觉坏,魔鬼就让我看起来好。”他看着她,“坏”这个词说的是另一个意思。
塞丝笑了。这是他们的方式—从前的。无论嫁给黑尔之前还是之后,所有“甜蜜之家”的男人都温柔地、兄弟般地与她调情,那样微妙,你只能去捕捉。
除了多出一大堆头发和眼睛里的期待,他看上去还是在肯塔基时的那副模样。核桃色的皮肤;腰板笔直。一个面部僵硬的男人,这么愿意微笑、激动,这么愿意和你一道悲伤,真是令人惊奇。好像你只消引起他的注意,他就立即产生和你一样的情感。一眨眼的工夫,他的脸似乎就变了——里面蕴藏着活力。
“我不是非打听他不可,对吧?假如有的说,你会告诉我的,是不是?”塞丝盯着自己的脚,又看见了梧桐树。
“我会告诉你。我当然会告诉你。我现在知道的不比当时多一丁点儿。”搅乳机的事除外,他想,而你又并不需要知道那个。“你必须认为他还活着。”
“不,我想他死了。一厢情愿又不能让他活命。”
“贝比·萨格斯怎么想的?”
“一样。可要是听她的话,她所有的孩子还都死了呢。口口声声说什么她感觉到每一个都在某一天某一时辰走了。”
“她说黑尔什么时候走的?”
“一八五五年。我孩子出生的那天。”
“你生下了那个孩子,是吧?从来没想过你能成功。”他咯咯地笑了,“怀着孩子逃跑。”
“没办法。等不下去了。”她低下头,像他一样想,她的成功是多么不可思议呀。还有,如果没有那个找天鹅绒的姑娘,她绝对做不到。
“而且全靠你自己。”他为她感到骄傲,也有些不快。骄傲的是她挺下来了;不快的是她始终没有需要黑尔,也没有需要他。
“差不多全靠我自己。并不全靠我自己。一个白人姑娘帮了我的忙。”
“那么她也帮了她自己,上帝保佑她。”
“你可以在这儿过夜,保罗·D。”
“你发邀请的声音听起来可不够坚决啊。”
塞丝越过他的肩膀瞥了一眼关着的门。“噢,我可是诚心诚意的。只是希望你别介意我的房子。进来吧。跟丹芙说说话,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保罗·D把两只鞋子拴在一起搭到肩膀上,跟着她进了门。他径直走进一片颤动的红光,立时被那红光当场罩住。
“你有伴儿?”他皱着眉头,悄声问。
“时有时无吧。”塞丝说。
“我的上帝啊。”他退出门,直退到门廊,“你这儿的邪恶是哪一种?”
“它不邪恶,只是悲伤。来吧。走过来。”
这时,他开始仔细地端详她。比刚才她一手提着鞋袜、一手提着裙子,两腿湿淋淋亮晶晶地从房后绕出来的时候端详得更仔细。黑尔的姑娘——铁的眼睛,铁的脊梁。在肯塔基他从来没见过她的头发。她的脸尽管比上次见面时多经了十八年风雨,现在却更柔和。是因为头发。一张平静得无须抚慰的脸;那张平静的脸上与她皮肤同色的虹膜,让他不时想起一副仁慈的挖空了眼睛的面具。黑尔的女人。年年怀孕,包括她坐在炉火旁告诉他她要逃走的那一年。她的三个孩子已经被她塞进别人的大车,随着一车队的黑人过了河。他们将留在辛辛那提附近黑尔的母亲那里。在那间小木屋里,尽管靠火这样近,你甚至能闻到她裙子里的热气,她的眼里还是没有映出一丝光芒。它们就像两口深井,让他不敢凝视。即使毁掉了,它们仍需要被盖上,遮住,标上记号,警告人们提防那空虚所包含的一切。所以她开口的时候他就把目光投向火,因为她的丈夫不在那里听她诉说。加纳先生死了,他的太太脖子上又长了一个甘薯那么大的包,不能讲话。她挺着大肚子,尽量靠近火堆,倾诉给他,保罗·D,“甜蜜之家”的最后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