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第7/10页)

“我们敲糖人有个‘出六进(居)四’的规矩,什么意思呢,就是赚到钱时得把其中的六成用于酬谢那些帮助过自己的朋友,就是送出要多于进入。大家都经商赚钱,也得上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人家,宁可人赚九我赚一,也不能光想着自己赚钱。”

陈金水会演婺剧《野猪林》中的林冲,没生意时,时不时也会耍几下棒子招揽生意。他仗义疏财,双目如炬,恨不得将这些理儿一股脑儿全灌进陈江河的心里,陈江河听着这些掏心窝子的生意经,虽然一时难以弄懂其中的道理,但断定照着金水叔说的去做绝不会错。

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伙,挑起几乎拖地的糖担,在雾霭中、晨光下,和着鸟儿清脆的嗓音,激情满怀地撒下了一连串敲糖换鸡毛的吆喝,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鸡毛鸭毛鹅毛换糖喽!”

正月出头了,拜完老旧发黄的挑货郎像,雪也停了,空气里弥漫着火药的香味。陈江河赶紧收拾糖担,踩着晶莹丰润的雪被赶生意去,陈江河手里拿着那个“咚咚咚”能敲得震响的拨浪鼓,肩上一根扁担挑着两个竹筐。转了两个村庄,身后已跟着一大串孩子,跳着、叫着:“小换糖佬,小换糖佬。”陈江河吹大了一个又一个泡泡,加上针头线脑,递给老小主顾。接过鸡鸭鹅毛和刷刷作响的压岁钱。他把糖担压了又压,生意很好,兴奋使陈江河忘记了劳累,乡亲们围货摊争着换糖,陈江河计算着每一件递上的物件……

一个大雾天,陈江河挑着糖担翻过诸暨白峰岭,在岭上遇到一个人带着鬼面具,拿着红缨枪要来打劫。那人低声对陈江河吼道:“留命不留钱,把钱拿来。”小换糖佬陈江河很害怕,避到一边说:“钱在玻璃下面的盒子里,你自己拿。”趁这个打劫者蹲下身子,去货郎担翻盒子的时候,陈江河一脚踢过去,把他踢到了一边,紧接着又冲上去,抓住他的领子,对着他的太阳穴打了一拳,还脱下这个人的鞋子说:“你要死就留下来,想活快点走。”把蒙面人打得落荒而逃,而且不敢报复。

陈家村四五个人才有一亩地,人多地少,土地贫瘠。陈家村人把土地当成了宝贝,今天大伙们汗流浃背,除了烧焦灰、撒草木灰,多数人在“塞和毛”(塞秧根)。所谓“塞和毛”,就是用鸡毛、鸭毛与塘泥、人畜粪尿搅拌起来,踏成泥状,然后制成“泥团”(肥料),将“泥团”搓成拇指般粗,再头顶酷阳、脚踩烫水,把一颗颗泥团喂到庄稼“嘴巴”上。

一辆吉普车朝陈家村驰来,腾起了一路土烟。这汽车只有县革委会大院才有,一帮小孩好奇地跟随着奔跑。坐在生产大队办公室的陈金水预感着这不是好兆头,觉得一把火的事儿没准又要烧旺起来。他觉得对不住鸡毛,一个从小失去爹娘的孩子,自己没管教好,让他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干出了那出格的事,可这话他却说不出来。如果说了,这事儿就败露了,这小孩就毁在自己手里了,那不成了罪人?如果不说,该如何应对呢?他不由得从心底发出一阵深深的叹息,但这叹息只是在他的胸膛里迂回,并没在喉咙里发出。他拿定主意,自己是一村之长,得把担子一肩挑了。他急忙招呼窗外玩耍的陈大光,耳语一声后,转身办自己的事。

奔跑戏闹的陈江河突然被大光从身后揪住,陈大光焦急地低声说:“快走,你不能在村里待了。”“为什么?”陈大光急了:“金水叔说的!跟我走!”

吉普车停在了大队办公室门口,三个穿着军棉大衣的人,一脸严肃地坐在办公室。陈金水忙着倒水。其中一人拿出介绍信晃了一下:“我们是县革委会人民保卫组的,听说你们路过诸暨,扑灭大火,救出了公家财产。可人家怀疑鞭炮乱炸是假,火是有人趁乱故意放的,现在来你村就是调查这起纵火事件,你把当时在场的人员都叫来!”

就在吉普车进村的那一刻,十几个货郎和村民就前后脚地来到大队办公室门外。他们的心情是复杂的:我们敲糖换鸡毛怎么会是犯法的呢?我们救火人家还叩头道谢呢?你人民保卫组还能把我们怎么了?

可当陈金水走出办公室,把人民保卫组的意图告诉大家时,一种不祥的神情一下子僵在了这些货郎的脸上,他们一个个傻呆呆地注视着陈金水。

陈金水扫视了众人,低声用义乌话严厉地说:“那火就是我们扑灭的,谁也不许松口,谁若提鸡毛,陈家村就容不了他。”

众人用力点头,跟随着走进办公室。

这些年,在义乌这块黄土地丘陵上,跟全国一样,正在闹腾着一场“革命”。这实在是一场理解错误、执行更加错误的灾难。原本孝义当先、或农或商、或耕或读的土地上,时不时地刮起一阵阵灰色风暴。这风暴让人不能把自己该说的话说出来,让人面对一些人和一些事,要瞒哄撒谎。可是在陈家村,陈金水认为:天下的事再大,也大不过老百姓不饿死!在吃得了大苦、保得了小命的敲糖人面前,那些教条高于一切的力量是微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