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采薇 第十五章 纵死侠骨香(6)(第5/6页)

“我等你来哦!”

“好!”

孙奕之本是随口一说,可没想到她说得如此之快,看到她明媚的笑容,哪里忍心再骗她,终于诚心诚意地说了个好字,反正他决意游历天下,齐楚诸国都能去得,更何况一个越国。

青青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忽然一伸手,从他手中抢过他做的竹笛,又将自己的竹笛递给了他。

“你做得比我做的好,归我了!我这支不好,你要是不喜欢,就再做一支吧!”

孙奕之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已飞快地将竹笛收入怀中,转身就走,那轻快飞扬的脚步,完全不带半分离愁,若是仔细,甚至还能听到她在轻哼着一首小曲,只是忧伤低沉的采薇,被她唱来,却是格外的婉转动听。

她根本不唱其他那几段,反反复复地,只唱那两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她的背影在夕阳下渐渐远去,不知为何,他依稀听到,她似乎将最后一句,又唱错了。

“昔我往矣,杨柳青青。今我来思,彩云飞飞……”

他真不知,是她唱错了,还是她听错了。

姑苏大城在建造过程中,伍子胥曾广聘天下名匠,甚至请出公输家的巧匠和阴阳家的术士,耗时十余年方才建成。单是城墙就宽达数丈,可容六匹马并排奔驰而过,而内外城墙之间,又有瓮城相隔,城中引入太湖水形成人工河穿城而过,连三桅大船也可畅通无阻。

世人只能看的姑苏城的雄伟壮观,坚不可摧,看到城中屋舍井然,宫阙巍峨,却很少有人能看的,在这巍峨的大城之中,还有一处阴暗森冷的黑牢,终年不见天日,只靠那黑黢黢的石壁上几支火把照明。

而这黑牢的最深处,乃是一处水牢,腥臭的污水中,一根木桩上绑着个人,长发披面,低头站在及腰深的污水中,偶然抽搐一下,身上便轰然飞起一群绿头乌蝇,嗡嗡地围着他飞了一阵,待他不动之后,又落在他身上,贪婪地吮吸着那些伤口中流出的血液。

“吱嘎!”

水牢上方的牢门被人用力推开,一行人拥着个华服高冠的老者缓缓走来,其中几个

侍从手中举着火把,瞬间将这黑牢照得亮如白昼,其中一人还特地举着火把到水牢前朝里面看了看。

“禀大人,还活着。”

那老者长叹一声,说道:“你们都退下吧!”

“大人……”牢头有些为难地望向他,说道:“大王曾有令……”

“咳咳!”

老者轻咳两声,面色不虞,身边的一名随从立刻板起脸来,朝着那牢头轻斥道:“放肆!大司寇专司刑罚,亦是奉大王之命审问要犯。这钦命重案,岂是尔等有资格入耳的?”司寇主掌刑狱司法,这黑牢原本就属于他治下之地,他如此一说,众人尽皆了然。大王亲自下令收监严刑拷问之人,如今又由司寇亲审,不问可知,定然干系重大,他们这些蝼蚁之卒,一旦听到不该听的事,那下场可想而知。

牢头闻言打了个寒颤,连连点头,“是是是!小的这就出去在门外候着,大人若有吩咐,喊一声便是。”说罢,冲老者行了一礼,领着几个狱卒匆匆退出此地,到得上面一层,复又锁上牢门,哪怕万一那囚徒脱狱,也无法逃出生天。

他亲眼看着内廷五剑中的辟邪大人将这白袍将军锁入水牢之中,第一时间就挑断了他的手足经络,彻底废了这位名震边塞的大将。他当牢头也有二十多年,见过无数名将大臣出入此间,却从未见过如此硬汉,敬佩之余,也心生忌惮,哪怕大司寇亲至,他也不得不严加防范,以防万一。

他们尽数退出之后,留在水牢中的,就只剩下大司寇华元和他的两名随从。只是那两名随从神色古怪,其中一人面色苍白,瑟瑟发抖地看着华元,若非被另一人扶着,只怕早已瘫倒在地上。

扶着他的那名随从看到牢头等人关好牢门后,一松手,将他丢在地上,将手中的火把交给华元,自己却直接拔剑斩断了关着那人的牢笼,跳入及腰深的污水中,大步走到那人身边,手中长剑一挥,剑光所到之处,削铁如泥,连那拇指粗的铁链都被削断,可那人一脱离了镣铐束缚,原本挺直的身子却整个一软,朝水中倒去。

所幸那随从早有准备,急忙抱住他,连扶带扛地将他拖出水牢,平放在大司寇脚边。

华元举着火把刚照了一下,就忍不住手一抖,差点连火把都扔了出去。

只见那人手腕脚腕上均是鲜血淋漓,腰部以下的衣裤几乎被抽成了碎布条,血痕斑斑不说,双腿上还吸附着不少肥大肿胀的蚂蟥,显然已饱吸人血。就连刚才下水救他的那名随从,一上来,也忙不迭地先清理刚刚贴上来的吸血蚂蟥。

“这……这竟是乾将军?”

华元不仅仅手抖,连说话的声音也颤抖起来,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囚徒,就是他今晨才刚刚见过的乾辰将军。那个威震边城,勇冠三军的大将,转眼间,怎会变成这般模样?

“不是他,还能有谁?”那随从清理完身上的蚂蟥,疲惫地抹了把脸,露出一张清俊英朗的面容,正是孙奕之。

“他们怎能……他们怎敢……怎敢如此对待乾将军?!”

华元看着乾辰的惨状,也不禁气急心颤,之前被孙奕之胁迫来此的不快,反倒变成了对这黑牢的愤慨,“大王只说将他下狱待审,并未说要用刑,他们怎么就敢下如此狠手?就不怕大王……”

“是大王害怕,才会有今日。”

孙奕之打算了他的话,撇撇嘴,不屑地说道:“大王连听乾将军一言的勇气都没有,才让人即刻将他下狱。他让辟邪动手,就已知道会是怎样的结果。正如当日,他拦下了所有消息,看着齐楚诸国对清风山庄下手。正如当日,他让人将我射杀,是怕我将伍相国的双目挂上城门,还是怕军中诸将知道孙家灭门的真相?”

华元默然,他知道孙奕之说得都是实情,但作为吴国六卿之一,素来忠心耿耿,一时之间,怎么也无法接受自己忠诚的对象,竟是如此冷酷无情之人的事实。过了良久,他方才艰难地问道:“乾将军伤成这样,你还能带他走吗?”

“试试看。”

孙奕之随口答了一句,便从身上摸出个小药瓶,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药粉洒在乾辰腿上那些蚂蟥身上,那些蚂蟥原本吸附得极为结实,若是用手撕扯,只怕连皮带肉都要撕下来一大块,可它们却极其怕这药粉,一沾在身上,整个身子都蠕动起来,没两下,就从他腿上脱落下来,掉在地上,吐出黑红的血来,没多大功夫就变成了一张焦黄的虫皮,瘫在血泊之中。

这是从苏诩那求来的药粉,孙奕之一收到消息,知道乾辰被关入水牢之中,就知道不好。水牢中最可怕的,还不是那污水黑狱,而是这水中蚂蟥,无需两日,便可将人吸干血液而亡。他自己没药,就潜入长胜军营地,到军医营去找苏诩求救。好在苏诩这几日除了去清风山庄拜祭,基本上都在营中,他一去说明情况,苏诩不光给他金创药,还给了他一些药粉,说是方研制出来,专用于对付蚂蟥之用。

孙奕之也知道他除了医治伤兵,验尸救人之外,最大的兴趣就是炼药。只因前两年吴军出征之时,曾路过一片沼泽,饱受蚂蟥之苦,后来辟邪将这些蚂蟥引入黑狱水牢之中,苏诩也弄了一些去。只是两人一个是为了杀人,一个是为了救人。辟邪杀人无数,而苏诩的解药,不过是近日方才炼制成功,只怕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会如此成功。

最后一只蚂蟥从腿上脱落之时,乾辰终于又抽搐了一下,原本高大的身子,疼得几乎缩成了一团,而身上原本纤尘不染的白袍,如今已被血污染得几乎看不出本色。

华元看着都觉得浑身发麻,两腿发软,他虽为吴国大司寇,却是因华家乃是吴国百年世家,素来精通刑狱司法之事,代代为官,自有无数手下负责审案用刑杖责等等。而他素以君子自称,遵礼守法,不见血腥,哪里见过如此之惨烈肮脏的场面。

尤其

是,面前之人,还是昔日他相交甚笃的老友。

孙奕之皱着眉检查了下乾辰身上的伤势,触及他的四肢,发觉他的手脚软软下垂,手腕脚腕处的伤口殷然。他心下恻然,知道这手筋脚筋一旦被挑断,再无修复治愈之理。堂堂的一员大将,没有战死在沙场之上,却被自己的君王和同僚变成了一个废人,险些虐死在这黑狱水牢之中。

华元也看出乾辰的手脚被断,忍不住问道:“奕之……乾将军,可还有救?”

孙奕之咬咬牙,转身将地上那随从身上的衣衫斗篷尽数扒了下来,连中衣都没放过,然后又将乾辰的衣衫脱下,尽管他小心翼翼,那破成布条的衣衫依旧粘连在乾辰身上,一动就撕扯出血,疼得他浑身抽搐,却咬紧牙关,嘴角沁血都一声不吭。孙奕之看得心痛不已,却也只能狠下心扯下他身上的破衣,给他换上那人的衣衫,用斗篷裹好,方才将那血迹斑斑的衣服给那“随从”穿上。

华元看得眼皮直颤,等看到孙奕之毫不客气地割断那“随从”的手脚筋脉,在他前胸后背和大腿上又划了几剑,瞬间鲜血直流,疼得那人整张脸都扭曲变形,张大了嘴喘息不已,却一点声音都无法发出。华元背心发冷,他今夜本在家中教子,让他们这几日收心敛性,莫要出门,免得一不小心招惹到正大索全城的辟邪等人,惹怒了大王,引来灭门之祸。可不想他约束着家人不出门,偏偏有人就找上门来。孙奕之带着这人闯入他家中,要他带他们入黑狱水牢探视乾辰。

华元当时就知道,这所谓的探视不过是借口,只是他没想到,孙奕之不但带了替身来,还下手如此狠辣,简直比辟邪有过之而无不及,想到被他藏起来的孙儿,他一阵头疼,只盼着他说话算数,救出乾辰后,能放过他们一家。

孙奕之将那人照着乾辰方才的模样如法炮制,打散了头发绑进水牢的刑柱上,很快水中的蚂蟥闻到血腥味就纷涌而至,偏偏那人哑穴被封,有口难言,只时整个身子剧烈地扭动抽搐着,试图摆脱这些吸血毒虫,可他动得越激烈,血流得越快,很快被无数蚂蟥附满下身,疼得他全身发抖,摇头晃脑,若非被绑在刑柱上,只怕早已跪地求饶。

“杀人不过头点地,奕之如此折辱于他,过了。”

华元终于还是看不过眼,忍不住劝了一句,“毕竟是给乾将军做替身的,何必如此?”

孙奕之冷哼一声,手下一刻也没停,磨着牙说道:“大司寇可知他是何人?”

华元怔了怔,摇摇头,难不成这替身还不是他随手抓来,而是特地弄来的?那是得有多大仇,把人弄成这样?

“他叫炎亭。”

孙奕之收拾完炎亭,再回过头来给乾辰上药包扎伤口时,心情已平复了许多,“辟邪的走狗。拿着长胜军的令牌,去清风山庄哄了乾将军的手下回营,等人都交了兵器后,将乾将军带

回的三百亲兵……尽数坑杀!他能让人挖坑自埋,我怎就不能让他也尝尝乾将军受过的罪吃过的苦?”

“……”

华元一听,这下彻底说不出话来。看着炎亭此刻受罪的模样是有些惨不忍睹,可想想他做的事……辟邪在吴国素来臭名昭著,不单是因为他做的都是抄家灭口的事,更主要的是,这人根本不把人当人看。一旦落入他们手中,那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连乾辰这样的大将,只不过是被夫差稍加贬斥,就被折磨成这样,其他人若是落入他手中,只要孝敬得晚了少了,不死也得脱层皮。

而这炎亭比辟邪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坑杀这种酷刑,比一刀两断的斩首要来得残忍得多。此时的坑杀,是最为简单粗暴的处决方式。既不会累得刽子手的断头刀卷了刃,又不至于因为人数众多而累着行刑人。就连那埋人的坑,大多也是让被埋的人自己挖的,几百人挖出的大坑,埋进去的人,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和同伴被埋于黄土之下,挣扎在死人堆里,一点点失去生命。那种临死前的折磨,比一箭穿心一刀斩首要来得痛苦得多。

更何况,他杀的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整整三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