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采薇 第十五章 纵死侠骨香(6)(第3/6页)
孙武在楚越诸国眼中,或许是个杀神,在吴国百姓和军士眼中,却是不折不扣的兵圣战神。
自他入吴拜将以来,身经百战而不败,在军中树立勒无以伦比的威望,其军威之重、军令之严,当世无出其右。尽管自伐楚归来之后,孙武便告老退隐,隐居在清风山庄。庄中数百家将,大多是伤残老兵,无依无靠者,皆养于此。而周边百姓,都深受其惠,对其更是感激不尽。
谁也没想到,为国征战一生不败的兵圣,会有这样的结局。
兵圣墓前香火不断,孙奕之却只觉心中悲苦。
他曾想过自家惨案,是齐楚越三国间客联合所为,却怎么也没想到,还会有吴王的故意纵容,甚至还有秦晋等国出手。吴国想要争霸天下,天下诸国最忌讳的便是孙武,可比诸国更忌讳孙家的,却是孙家一直忠心以对的吴王夫差。
他自从家变之后,这一月间几乎夜夜无眠,又整日疲于奔命,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几次死里逃生,身体已几近崩溃,若非青青相助,只怕此刻孙家家坟之中,也要多一座属于他的坟茔。
可就算再坚韧的人,经历如此惨痛的灭门之祸,又被国主抛弃,亲友背叛,能支撑到今日,已是强弩之末。尤其是这几日被打成“逆贼”,几乎成过街老鼠,处处挨打,往日视为自家营地的长胜军,如今也成了他的敌人。无家无国之时,满目皆仇敌,天下之大,竟无一处可去。
他既为阿爷被夫差所弃悲愤不已,又为自己如今有仇不能报,有家不能归而痛,难得压抑已经的情绪一朝流露,痛哭一场之余,已顾不得旁人的目光。
青青见他哭得伤心,也不便相劝,只能在一旁守着,对旁人解释,只说他昔日曾为大将军麾下,因伤退伍多年,今日来拜祭大将军,思及往事,悲痛过度。那些来拜祭的人,大多也是孙武昔日手下,虽不认得这白发苍苍的老兵是何人,但推己及人,也是唏嘘不已,纷纷说起大将军昔日战绩,他们追随兵圣旗下,百战得归,方有今日。
感恩的人终究是大多数,那些人见孙奕之哭得伤心,几近昏厥,还有人带了食物水酒,除却上供之物,还分了些许水酒于他,互相劝慰之余,也算聊表心意。
青青生怕那些人认出孙奕之来,趁着他昏昏沉沉之余,连扶带挟的,将他带了出去,可还未走出几步,就见一营吴兵全身缟素,紧随一员白袍大将身后,扛着诸多祭品,浩浩****地朝着此处而来。她只得随着那些前来拜祭的百姓一起让到一旁,索性将半昏迷状态的孙奕之按倒在地上,以免被人看出破绽。
那白袍大将生得高大威猛,浓眉虎目,长髯及胸,约莫四五十岁年纪,依旧精神烁烁,虎步生威,唯有一双眼中的血丝和眼下的青痕,透出些许的焦虑疲惫之色。
青青并不认得此人,却见他身后的千百白衣将士军容肃然,步伐齐整,非同寻常
,故而生出几分忌惮之心,刻意躲在人群中,但见他偶尔环视四周,眼神极为犀利霸道,更是抓紧了孙奕之,缓缓向后退去。
身旁的百姓亦为这白袍军所慑,悄然回避,等他们步入山庄行礼拜祭,传出一片哭声,百姓们才松了口气,感慨地议论了几句。
他们虽是寻常百姓,但大多住在周边村寨,以前就经常来清风山庄和小镜湖,对经常出入山庄的吴军将领多多少少也有些印象。唯独今日这白袍大将,竟是大多数人未曾见过,但见他气势如此勇猛,便忍不住七嘴八舌地猜测他的来历。
那些人正说着话,青青却忽然看到,一个灰袍男子,骑着匹瘦马,单人匹马,缓缓而来,刚到山庄门口,却被留在门口守卫的白袍军拦下,那人也不争执,只是静静地后退了几步,牵着马退到路旁,望着庄外的竹林出神。此人长身玉立,容貌虽不及离锋那般俊美耀眼,却也清雅从容,别有种清冷独立卓然不凡的姿态,让人忍不住看了又看,越看越有韵味。
青青见得此人,眼睛一亮,忍不住有些激动起来。这孤身而来的男子,正是上次为孙雅之验尸,帮着孙奕之收拢庚字营的苏家公子,苏诩苏十三。
她的医术治个跌打损伤还成,可如今孙奕之淤积在心,悲愤过度,她那点微末之技就有些不够用了,而苏诩是军中名医,他若肯出手,自是远胜于她。
她刚想招呼一声,却见他忽然转身,清清冷冷的目光扫过人群,在她身上亦未有半刻停留,便牵着马往回走去。门口守卫的白袍军虽有些意外他如此轻易地离去,却也未曾阻拦。
青青一见他离开,就有些着急起来,干脆将孙奕之拉起来半扛在肩头,绕过人群,朝他所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苏诩所去的方向,并非小镜湖,而是顺着山路向下,没入一片竹林之中。青青认得那片竹林,原本是清风山庄的护庄竹阵,可自从那夜被袭之后,这竹林阵被破坏了大半,如今七零八落的,已不成阵型。
饶是如此,青青跟进去转了几转,还是失去了苏诩的踪影,不禁有些气恼起来,放下孙奕之,在他人中掐了一下,试图让他清醒过来。“喂!醒醒!这破竹林该怎么走……醒醒!”
孙奕之本是悲恸劳累过度,加上这几日受伤血气损耗过多,导致神智有些昏沉,被她如此用力的一掐,疼痛之下,倒也稍稍清醒了几分,只是睁眼一看四周乱糟糟一片,不禁有些茫然。
“这……这是何处?”
“是你……”青青刚说了一半,忽然听得身后有人接近,急忙改口道:“是个竹林,只是被人砍得乱七八糟,找不到出去的路了。”
“迷路?”那人清冷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嘲讽,“要不要我给你们带路,送你们出去?”
青青一回头,看到苏诩牵着马背光而立,脸上的神色高深莫测,心里一下子有些不安起来。她
只见过他两次而已,还不清楚他与孙奕之的关系好坏,就如此贸然跟来求助,若他依然忠于夫差,那她岂不是自己送上门来找死了?
她迟疑之间,孙奕之却已清醒了一些,愕然地望着苏诩,脱口而出地叫道:“苏兄为何在此?”
苏诩晒然一笑,打量了两人一番。他们这身乡间老农的打扮,本就粗陋之极,尤其是孙奕之方才清醒,一时忘记自己此刻的装扮,这一脱口而出的称呼,让他一下子就看破了这两人的掩饰。
只是孙奕之惨白的脸色和黯淡无光的眼神,就算粘着一脸的白胡子也无法遮挡得住,苏诩一眼就看出他伤势不轻,顿时皱起眉来,直接了当地说道:“奕之为何受此重伤?”
孙奕之苦笑一声,轻叹道:“一言难尽,不知苏兄为何来此?”
苏诩看了青青一眼,见她虽扮作老妇,可一直起身来,腰背笔直,那臃肿的腰身内显然另有乾坤,一转念便猜出了她的身份,这几日他们二人在相国府和王宫中闹得天翻地覆,就算吴王严令封口,作为吴国最大的世家之一,他自然知道其中内情,便毫不避讳地说道:“伍封兄妹业已离开吴国,曾托付于我,前来拜祭大将军。”
孙奕之皱了皱眉,忍不住问道:“他们去往何处?”
苏诩默了一默,终于还是坦言相告:“齐国。”
“哼!”孙奕之齿间咯咯作响,若非青青按住他的手腕,只怕又要拿着残存的竹林泄气。“齐国!他们明知大王就是为了伐齐而怪罪相国,还去齐国,岂不是坐实了相国的罪名?”
苏诩眉心微蹙,反问道:“若齐国不可去,奕之以为,他们兄妹二人身负如此血仇,还能去得何处?”
伍家原本就是从楚国叛逃入吴,又与越国有着灭国之恨,秦国又素来与楚国通婚交好,吴国周边,敢收留他们兄妹的最近之处,也只有齐国。也只有齐国,方有可能与吴国一战。
他们若想报仇,除了齐国,已是别无选择。
更何况,公子宓能逃出吴国,与伍平也脱不了关系,伍封前去投奔于他,念着这层关系,总不至于太过薄待他们兄妹二人。
孙奕之并未不知此中关节,只是对公子宓恨之入骨,加上与青青夜奔千里,闯齐营杀田莒之事,早已与齐国结下深仇,自是不愿他们投奔齐国。
苏诩见他默然不语,便上前几步,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来,青青立刻将他的手臂抬起,送到苏诩手中,甚至连他下意识地想要收手抵抗,都被她一瞪眼,用力一捏,压下了所有反抗。苏诩看在眼中,眼神微微闪烁,握着孙奕之腕脉的手按了几按,方才松开,从怀中取出几个小瓷瓶,递给了青青。
“这是我自制的伤药,白瓶外敷,绿瓶内服,一日三丸,清水送服,连服七日便可痊愈。只是他气滞血虚,还需要多加调养,这七日之内,万万不可再与人动手!”
青青没想到苏诩准备得如此齐全,大喜过望,急忙接过药瓶,先从小绿瓶中倒出一粒黄豆大小的药丸来,就送到了孙奕之嘴边。
“快吃!”
“等一……”孙奕之刚想开口,她却急不可耐地直接塞进他嘴里,噎得他差点翻了白眼,赶紧抓起水囊连灌了几口水,才咽下那奇苦无比的药丸。
苏诩见状微微勾起唇角,素来清冷的脸上难得出现一抹笑意,深深地看了青青一眼,问道:“不知奕之先前所用之药,可是姑娘自行配制?”
“正是!”青青点点头,苏诩的药瓶一打开,就能闻得一股清新的药香,那药香气味让人一闻就神清气爽,自是比她粗糙的草药强出不知多少,她本是久伤成医,全靠经验,如今有此中行家,单凭探脉闻味,就能知道她所用之药,自是让她大为佩服。
“不知苏医师这药丸中,有几味灵药?若是吃完以后,我可否自行配制?”
苏诩见她两眼放光,亮晶晶地看着自己,满是敬佩求知之色,精灵之处,犹如山间小鹿,尽管近日来诸事不顺,让他也压抑良久,看到她如此神态,也不禁莞尔。
“就算告诉你,你也无法配制。这其中有几味药,是采自天南地北,并非一日之功。况且此药炮制方式极为麻烦,我也是耗时数年,才不过炼成十来瓶。”
青青一听这药丸居然如此珍贵,他却毫无吝惜地给了孙奕之,当下对他刮目相看,“原来如此。不过苏医师也可将药名和产地告诉我,日后我若有机会采得灵药,必当送予苏医师。”
苏诩微微一笑,点点头,毫无保留地将那几味主药的名字、形状、成熟期和产地一一告之,看到她认真地记下并复述了一遍,方才放下心来,孙奕之对伍相国和苏夫人临终前的义举,苏家虽不能明着回报,他这几日都孤身前来,就是为了如此这般的“偶遇”。如今见他身边有如此灵心妙手的女子相伴,他也能安心几分。只是他压根不知,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之复杂,远非他所见的那般简单。
孙奕之服药之后,就地打坐调息,将药力缓缓化解吸收之后,一睁眼,就看到两人偶偶细语,言谈甚欢,不禁有些意外。
青青是个活泼任性的脾气,但凡看得顺眼,便能说得上话。可苏诩却是个冷面冷情之人,素来与伤病患者和尸体打交道,与人往来总是带着几分冷淡,他久仰其名,却一直未曾得见。上次在清风山庄血案后,苏诩挺身而出协助验尸,却依旧对他冷冷淡淡,没想到今日与青青居然能说到一起,也是奇事一桩。
只是苏诩在军中尚有职责,这几日为寻他多次出营,已是一反常态,容易引人注目,便将近日来城中因伍子胥之死而引发的变故一一告知。孙奕之方知,苏家因与伍子胥联姻,苏夫人自尽一事,不可能不受影响,却没想到,苏家家主早已与伯嚭勾连,连伍封兄妹投奔之时,都险些将他们拿下。
若非苏诩当日在会嵇山就收到消息,孙奕之一走之后,他便联络伍家部属,吴王虽以雷霆之势拿下相国府,然伍子胥为相多年,门客弟子部众无数,总有些漏网之鱼。苏诩昔日承伍子胥之
情放从家门脱身,自是不遗余力地暗中联络,抢在自家家主之前救走了伍封兄妹,将其和伍家残部,一并送出了吴国,这才转过头来找孙奕之。
他身为医师,素来超然物外,并不参与争权夺势,反倒是谁都不愿得罪于他,此番甘冒如此风险出手相助,孙奕之自是感激不尽,却也不想连累到他。苏诩为他施针驱除淤血后,总算安心告辞,除了那些药物之外,还留了些钱给他们,两人记在心中,也不矫情推辞,只是看着他连马儿都留下,孤身一人施施然离去时,各有感怀在心。
这世上多得是背信弃义的君王,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却总有慷慨赴义的壮士,有雪中送炭一诺千金的君子,每到绝处,总能看到一线希望,方能让人坚持着,不被那些阴暗肮脏的事蒙蔽了双眼,变成连自己都不齿的那种人。
送走苏诩,孙奕之和青青重回清风山庄时,那些白袍军大部业已退去,却留下了一队人马。孙奕之见他们虽不禁百姓拜祭,却在周边戒备巡逻,一副要常驻于此的架势,不禁心生疑窦,方要去查探一番,就见三个禁卫装束的骑士策马而来,刚到门口,就被白袍军拦下,也不知说了什么,两边竟动起手来。
孙奕之认得那三人当中一个,是禁卫中的一员名唤炎亭的小校,曾在他旗下当差。只是他被贬出宫后,与昔日的同僚再无往来,昨日还因“掳劫”太子一事,与他们大战一场。当时他与青青几乎都杀红了眼,根本不知自己手下死伤了多少人,如今一看到炎亭,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
青青自入吴以来,就不停地与吴兵厮杀,从宫里到宫外,从禁卫到长胜军,就没安生过一日。如今居然看到他们“自相残杀”,她就忍不住幸灾乐祸起来。
“这算不算是——狗咬狗啊?喂——”
孙奕之刚一动,就被青青一把拉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的伤还没好,上去找死啊?”她这几日都是从人海中死里逃生出来,昔日初出山林那种不知天高地厚毫无畏惧的性子也收敛了许多,自然不愿他再暴露行踪,招来吴兵追杀。
就在这一刹之间,炎亭已一剑刺入门口的一名白袍军腹中,顺势一划,鲜血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白袍,一旁围观的百姓原本正看得热闹,看得真的血溅当场,顿时都如炸了锅般尖叫奔逃。
“杀人啦!杀人啦!”
喧嚣一起,山庄里正在守灵和巡视的白袍军纷纷跑了出来,正好看到炎亭将另一名白袍军当场斩杀,门口负责守卫的两人都倒在血泊之中,炎亭一身是血,身后只有两名小兵,面对数十名白袍军,非但没有一丝畏惧之色,反而傲然而立,手中长剑斜指前方,点点血珠从剑尖滴落,整个人如同从血池地狱中爬出的恶魔一般。
“坎字营竟敢不遵军令,私离驻地,炎亭奉欧大将军之命,特来传令,若有不听军令者,格杀勿论!”
原本愤然拔剑相向的白袍军,看到他鲜血淋漓的长剑并无畏惧,却在看到他左手亮出的令牌时,迟疑地停下了脚步。
孙奕之闻言一震,情不自禁地握起了拳头。
青青觉察到他的异
常反应,低声问道:“坎字营的人,你认识?”
孙奕之点点头,声音变得有些暗哑低沉,“坎字营由乾辰将军统帅,他……是我阿爹的结义兄弟。我阿爹战死后,他接掌坎字营,在外征战十二年,一直守在齐楚边城,未曾回过姑苏一次。”
青青忽然想起之前看到的那员威猛不凡的白袍大将,忍不住问道:“是不是一个长胡子将军,今日你昏迷的时候,他曾带人进去拜祭大将军……”
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过来。
乾辰未得军令就私自返城,自然是为了拜祭大将军,可统兵大将私离驻地已是重罪,他今日拜祭孙武之后,禁卫就来传令杀人,显然已撕破了颜面,夫差任由诸国算计孙家满门,甚至雪上加霜地斩草除根,为的就是收回兵权,树立权威,乾辰这一回来,只怕就要成为他立威的活靶子。
白袍军看到十二营军令,正犹豫迟疑之际,炎亭环视众人,森然说道:“大王业已将叛将乾辰下狱,尔等不遵军令,是想跟他一样犯上作乱吗?大将军有令,坎字营放下武器,跟我归营整顿……”
“乾将军被下狱了?”
白袍军闻言一阵喧哗,顿时乱了阵脚,他们不过是留守在此的小兵,只知道乾将军回城去求见大王,却不想大王竟会将他下狱,一时间迷茫混乱,完全不知该不该听他的。
“乾将军忠心为国,只是回来拜祭大将军,大王为何要将他下狱?”
一个白袍军忍不住高声问了一句,其他人也醒悟过来,跟着追问不休,却无一人放下手中刀剑。他们都是跟着乾辰多年的老兵,就算知道此行风险甚大,然不得乾将军之令,压根不肯交出手中兵器。他们是从边城浴血归来的老兵,炎亭的威胁让他们有一时的慌乱,但一有人站出来,其他人立刻清醒过来。
“正是!乾将军为国戍边十二载,一朝归来,就被下狱,大王这是要寒了我们边城将士的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