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第9/11页)
十分钟之后,卡拉望太太又陪同另一批女邻上楼来,她同样又在老太太身上挥洒黄杨树枝,又祈祷了一番,又哭泣一番,总之按原来的程序又尽完一遍孝道。这时,她又发现两个孩子仍跟在她身后,于是就狠狠掴了他们两巴掌。不过,到了第三次,她就懒得再管那两个小家伙了。这样,每次有人来致哀,两个孩子总是跟在后面,同样也跪在一个角落里,惟妙惟肖地模仿母亲的每一个动作。
一到中午,前来吊丧的好奇的妇女就大为减少,过了不久,再也无人上门了。卡拉望太太回到自己的房间,急急忙忙为出殡做准备;让死去的老太太孤零零地躺在楼上。
那房间的窗子大敞着,阵阵热浪挟着团团尘土涌进来。四支蜡烛的火苗,在灵床旁边跳跃,尸体平躺,纹丝未动。在老太太双目紧闭的脸上,在她伸出被床的两手上,有一些小苍蝇爬来爬去、飞来飞去,一次又一次来拜访这个死者,同时也在慢慢接近自己的死亡。
这时,玛丽·路易丝与菲力普·奥古斯特又跑到街上瞎玩去了。他俩很快被一群孩子团团围住,其中的那些小姑娘特别精灵刁钻,很快就能嗅出生活中的种种隐秘。她们一本正经像成年人一样提问:“你祖母去世了吗?”“是的,昨天晚上死的。”“死人是什么样子?”玛丽·路易丝于是就进行解释,她讲到蜡烛、黄杨树枝、死人的面孔。孩子们听了,都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纷纷要求上楼去瞧一瞧。
玛丽·路易丝立即组织了第一批参观者,五个女孩和两个男孩,都是年龄最大的,也是胆子最壮的。组织者要求他们非脱掉鞋子不可,以免被人发觉。这个参观团溜进了小楼,敏捷地爬上楼梯,就像一支老鼠队伍。
一溜进房间,玛丽·路易丝就学她母亲那样,循规蹈矩地组织吊唁仪式。她严肃认真地领着小朋友们下跪,画十字,动动嘴唇,再站起来,往灵床上洒圣水。然后,参观团一行人挤成一团,走向灵床,怀着害怕、好奇而又兴奋的心情观看死者的脸和手。而这时,玛丽·路易丝则突然用小手绢捂住眼睛,也假装哭泣。但她一想起门口还有一些小朋友在等着参观,悲痛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赶紧连蹦带跑地送走这一批参观者,又把第二批带上来,接着又是第三批,一批一批,络绎不绝。这一带的顽童,甚至还有衣衫褴褛的小乞丐,都闻讯而至,都要尝尝这种新奇的乐趣。而玛丽·路易丝每次都把她母亲那一套仪式模仿一遍,模仿得很是到家。
时间一长,她就玩累了。孩子们也都散了,去玩别的游戏了。老太太又孤单单地被撇下,被人遗忘。
房间里阴影重重。随着蜡烛火苗的晃动,她那干枯而布满皱纹的脸,时明时暗。
将近八点,卡拉望上楼来把窗户关好,换上蜡烛。这次进来,他心态平静,似乎那尸体停放在那里已有数月之久,他已习以为常,熟视无睹了。他还注意到尚无丝毫腐烂的迹象。上桌吃晚饭时,他便把自己的观察结果告诉他太太。太太答道:“可不,她像根木头,也许可以保存一年。”
他们喝汤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两个孩子疯玩了一天没人管,都疲倦到了极点,便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全家人都不出声。
突然,灯光暗了下来。
卡拉望太太把灯芯往上拧了一拧,可是油灯发出一种燃油枯竭的声响,咝咝响了一会儿,随即就熄灭了。竟然忘了买灯油!到杂货铺去打油吧,势必要耽误吃晚饭,还是去找几支蜡烛来吧。但楼下已经没有了,只有楼上床头柜上还有几支。
卡拉望太太行事一贯果断,立即就打发玛丽·路易丝上楼去拿两支下来。大家就在一片黑暗中等着。
小姑娘上楼的脚步声清晰可闻,接着,静寂了几秒钟,她急匆匆地跑下楼来,推开房门,惊慌失措,比前天晚上更为恐惧,上气不接下气,报告了一个灾难性的消息:“哎呀,爸爸,奶奶在穿衣服!”
卡拉望霍地一下跳了起来,势头真猛,竟把椅子撞倒在墙边,他结结巴巴地问:“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但玛丽·路易丝紧张得语不成句,仍在重复:“奶……奶……奶奶在穿衣服……就要下楼啦。”
卡拉望发疯似的冲上楼梯,后面跟着惊呆了的太太。但是,一到三楼的房门口,他又站住了,胆战心惊,不敢进去。他会看见什么情景呢?太太比他胆大,扭动了门把手,便走了进去。
房间似乎变得更暗了,中央有个又瘦又高的身影在晃动。老太太已经站在地面上了。她一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在尚未完全恢复神志之前,就已经靠一只胳膊撑起躯体,赶忙转过身,把点在灵床旁边的蜡烛吹灭了三支。而后,慢慢恢复了气力,她就下床找自己的衣服,却发现五屉柜不见了,不免有些纳闷。不过,她终归还是在木箱里找到了自己的衣物,就不慌不忙地穿了起来。她倒掉盘子里的水,把黄杨树枝仍挂到镜后,又把椅子搬回原位,正要下楼的时候,她的儿子和儿媳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