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第10/11页)

卡拉望冲过去,抓住母亲的双手,满含着眼泪亲她。他太太站在身后,虚情假意地连连说:“真是大喜事呀!啊!真是大喜事!”

然而,老太太对此无动于衷,那神情像是没有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身子僵直,像块石雕,眼神冰冷,只问了一句:“晚饭快好了吗?”儿子还没有缓过神来,含含糊糊地答道:“好了,好了,妈妈,我们正等着你呢。”接着,他一反常态,殷勤地挽住母亲的胳膊,他太太则端着蜡烛走在前面,倒退着一步一步下楼,好把路照亮,就像昨天半夜丈夫扛着大理石板时她所做的那样。

下到二楼,她差点撞着正要上楼的人。原来是住在夏朗东的一家亲戚赶来了,卡拉望的妹子布罗太太在前,她的丈夫紧跟其后。

那女人又高又胖,挺着一个大肚子,像害了鼓胀病,上身往后仰着。她吓得直瞪着眼睛,准备拔腿就逃。她丈夫是个信奉社会主义的鞋匠,个子矮小,满脸的胡须几乎淹没鼻子,看上去像只猴子。他却毫不惊慌,只喃喃自语:“嘿,怪啦,她怎么又活过来了?”

卡拉望太太一见是他们,沮丧地摆摆手示意,大声说道:“哎哟,怎么啦!你们来了,真没有想到!”

然而,布罗太太已吓昏了头,没有听懂这话的弦外之音,低声答道:“是你们打电报叫我们来的,我们还以为人不行了呢。”

她丈夫在背后捏了她一把,叫她住口,接着,胡须里藏着一个奸笑,补了两句:“承蒙你们盛情邀请,我们急忙就赶来了。”此话影射了两家人长期以来的敌对情绪。当老太太下到楼梯最后两级时,他便赶紧迎上去,用密布满脸的胡须在她脸上蹭了蹭,又对着她那不灵光的耳朵喊道:“这一向可好?母亲,身子骨还是那么硬朗?”

布罗太太本是前来奔丧,不料看到人活得好好的,简直吓得发呆,甚至不敢去亲亲自己的母亲。她挺着大肚子,挡在楼梯口,使得别人也无法走动。

老太太惶惑不安,心里暗自生疑,但始终没有开口。她扫视周围这些人,那锐利而严峻的灰色小眼睛,时而盯着这个,时而又盯着那个,看得出来她脑子里在想什么,这颇使在场的人尴尬难堪。

卡拉望想解释一下,说道:“母亲确实有点不舒服,现在已经好了,完全好了,对不对呀,妈?”

老太太继续往前走,并且以微弱的、像从远处传来的声音回答说:“确实是晕过去了一阵子,但那段时间你们在做什么,我都听见了。”

接着,是一阵令人难堪的冷场。大家走进餐室,坐下来吃饭。晚饭甚为简单,是临时张罗起来的。

在座的唯有布罗先生稳坐钓鱼台,轻松自如,他那张像猩猩一样凶恶的脸做出种种怪相,说起话来,话里有话,弄得大家都很尴尬。

偏偏门铃时不时就响起来,罗萨莉不知如何应付,总来找卡拉望。于是,他总要扔下餐巾跑出去。他妹夫甚至问他,这天是不是他会客的日子。他支支吾吾地回答:“不是,没有什么,是送定货来的。”

不久,又送来了一包东西,卡拉望冒冒失失地把它拆开了,原来是印着黑框的讣函,他满脸涨得通红,连忙重新包上,塞进自己的马甲里。

老太太没有看见这个插曲,她死死地盯着她那个座钟,它正摆在壁炉上,镀金的球棍还在不停地摆动着。在一片冷冰冰的沉默中,尴尬难堪的气氛愈来愈浓重了。

老太太把她那张像巫婆一样皱皱巴巴的脸,转向自己的女儿,对她说:“下星期一,把你的小丫头带来,我想见见她。”

布罗太太立即喜形于色,高高兴兴地应道:“好的,妈妈。”卡拉望太太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急得差一点晕过去。

这时,两个男人渐渐聊起天来,但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们竟然进行了一场政治论战。布罗拥护多种革命学说与共产主义理论,他激昂慷慨,两眼在胡须密布的脸上炯炯发光。他高声嚷道:“说到财产,那是从劳动者身上榨取来的;——土地,是属于所有人的——继承遗产是卑鄙可耻的事!……”但说到这里,他猛地闭口,就像一个人说了蠢话似的,自己慌乱地想要改口,随即,他用温和的口气改变腔调说:“当然,现在不是争论这个问题的时候。”

房门打开了,舍奈“大夫”走了进来。一看屋里的情景,先是有点惊愕,很快就镇定下来了。他走到老太太面前,说道:“哈,哈,老大妈,今天还不错嘛,嗯!我早就料到会好的。就在刚才上楼的时候,我心里还在想,她老人家准又起来了,我敢打赌!”他轻轻拍了拍老太太的后背,接着说:“这身子骨,就跟巴黎的新桥一样结实;大家等着瞧吧,她会参加我们这些人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