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第6/11页)
他伫立不动,绝望的情绪又猛然袭上心头,好似一道闪光突然照亮了他整个的不幸,一股飘忽不定的气流将他投进了无可缓解的大悲大痛的深渊。他感到自己的心被这次永远的离别撕得粉碎,他的一生从此也就被拦腰切成了两截;他的整个青年时期,由于母亲的亡故而永远消失了。“以往”这个概念再也没有了。年少时光的记忆全都烟消云散了;再也没有人能同他回顾往事,谈谈他从前认识的人,谈谈他的故乡、他本人以及他过去生活中的琐事。他的一部分存在已经终结,现在轮到他另一部分存在走向死亡了。
一件件往事浮现在他眼前,纷至沓来。他又看见年轻时的“妈妈”,穿着旧衣服,长年累月没得更换,仿佛已同她本人合二为一,分割不开了。他接着又连连在早已遗忘的一些情景中看见了“妈妈”,重温了她那些已经模模糊糊的形貌:她的举止、声调、习惯、癖好、愤怒、脸上的皱纹、瘦指头的动作以及今后再也不会有的那些惯常的姿态。
于是,他伏在“大夫”身上痛哭起来。他那绵软乏力的双腿在发抖,整个身子随着哭泣而颤动,泣不成声地喊着:“妈,我可怜的妈呀!我可怜的妈呀!”
然而,他这位朋友一直醉意甚浓,眼下正打算到他常去偷乐的地方乐一个夜晚呢,见卡拉望的悲痛又一次大发作,就不耐烦了,便扶他到河边坐在草地上,借口要去看一个病人,随即就撇下他走了。
卡拉望哭了很久,眼泪都流干了,痛苦大为减缓,心境重新变得轻松,并感受到一种意想不到的安宁。
月亮升起来了,以它温柔的幽光沐浴着大地。高挺的白杨树银光闪闪,平原上的雾气像浮动着的白云。河水里不再有星星游泳了,但似乎铺盖着一层珍珠,仍流淌不息,泛起了闪闪发亮的涟漪。空气温和,微风送来阵阵芬芳,大地进入了温馨的梦乡。卡拉望尽情品尝着夜色的柔美,他畅怀地呼吸着,觉得随着清新的空气,宁静与无上的欣慰也被吸进他的体内,直达五脏六腑、神经末梢。
不过,他仍不断地抵制这种油然而生的舒适感,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妈呀,我可怜的妈妈呀!”
他用忠厚老实人的良心来激励自己再哭下去,但他再也哭不出来了,甚至不再有任何悲痛触他动情、使他像刚才那样号啕大哭了。
于是,他站起身来,慢慢地往回走,沉浸在大自然对人间万事皆无动于衷的那种超脱宁静里,他的心境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平复下来了。
走到桥头,他望着即将出发的末班小火车的灯光,望见环球咖啡馆背面一排灯火明亮的窗户。
他忽然觉得需要找个人诉说诉说自己的不幸,以得到别人的同情与关心。于是,他哭丧着脸,推开咖啡馆的门,见老板正站在柜台前。他便走了过去,原以为大家见他这副样子,都会站起来,迎着他来跟他握手,并且问道:“咦,您是怎么啦?”不料,没有一个人注意他脸上悲痛的表情,他就趴在柜台上,双手抱着脑袋,喃喃自语地说:“哎呀,上帝啊!上帝啊!”
老板打量了他一眼,问道:“您生病啦,卡拉望先生?”
他答道:“我没生病,是我母亲刚刚去世。”
对方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这时,店堂里端有顾客在叫:“来杯啤酒!”老板立即大声应道:“噢,来啦!……马上就来啦!”便急忙奔过去倒酒,抛下了目瞪口呆的卡拉望。
三个牌迷仍坐在晚饭前的那张桌子周围,一动也不动,正在聚精会神地玩多米诺骨牌。卡拉望凑上去,想引起他们的同情,但他们似乎都没有看见他,于是,他干脆自己先开口,对他们说:“刚才那一会儿,我遭了一场大祸。”
三个牌友同时都把头略微抬起,不过眼睛仍然盯着各自手里的牌。
“怎么啦,什么大难?”
“我母亲去世了。”
“嗯,真糟糕。”其中一个咕哝了一声,他一副假伤悲的表情,实际上是漠不关心。
第二个牌迷找不出什么话好说,便摇了摇头,嘘了一声,表示伤感。
第三个的注意力又回到牌上去了,那样子分明是在说:“不就这么回事吗。”
卡拉望本期待着听到一两句体己的话,见他们如此这般,便愤然走开,他恨他们对朋友的痛苦竟然无动于衷,尽管他这份痛苦此时已经消释,甚至他自己也感觉不到了。
他走出了店门。
他妻子正在家里等他,穿着睡衣坐在敞开的窗户旁的一把矮椅上,心里盘算着遗产的事。
“快脱衣裳吧,”她说,“咱们到床上再谈。”
他抬起头,望了望天花板,说:“可是,楼上……什么人也没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