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第5/11页)
接着又上了满满一盆通心粉,“大夫”再次喃喃赞道:“哟,这真是好东西!”这回,卡拉望太太给每人都足足分了一份,连小孩的盘子里也都盛满了。两个孩子就搅和着往嘴里塞,有时趁人不注意,还偷喝原汁葡萄酒,并且在桌子底下互相踢脚。
舍奈先生突然想起罗西尼喜爱意大利通心粉,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嗬,还挺押韵的呢,可以写一首诗嘛,就这么开头好了:罗西尼这音乐家爱吃通心面粉条……”
谁也没注意他在说什么。卡拉望太太忽然间心事重重,她在考虑这次突发事故会引起哪些后果。她丈夫则把面包一块块揪下来,搓成一个个小面团,摆在餐桌上,然后两眼死死地盯着,全然一副白痴的神情。他觉得嗓子眼里干得火辣辣的,于是,一次又一次地把斟得满满的葡萄酒一饮而光。他的脑子经受了这场打击与悲痛,本来就已经是乱糟糟的,现在更是晃晃悠悠,就像暴饮暴食后肠胃壅塞、昏昏欲睡之时飘飘然的那种感觉。
舍奈“大夫”不再客气了,喝起酒来像个无底洞,他显然已经醉了。卡拉望太太经过这一阵子神经紧张之后,不免焦躁不安、心烦意乱,虽然只喝了些清水,却也感到脑袋晕晕乎乎了。
舍奈先生闲聊起几户人家死了人的情况,在他看来,那都很不近人情的。因为在巴黎郊区,住的全是外省人,他们还保留了乡下人对死者的那种冷漠的态度,即使死的是自己的亲爹亲娘。固然,在乡下人中,这种对死者的不敬、这种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冷酷无情,是极为常见、不足为奇的,但在巴黎就十分罕见了。他说道:“喏,我就碰上了,上周,普托街有户人家来请我,我连忙赶去,一看,病人已经咽气了。可是,家属们却在床榻旁边喝茴香酒,那是头天晚上专为临终病人买来给他过瘾的,这一家子人还非得从从容容喝光这一瓶才肯罢休。”
然而,卡拉望太太根本没有在听,她心里正在想着遗产这桩大事。卡拉望脑子里则一片空白,舍奈先生所讲的,他什么也没听懂。
咖啡端上来了,为了提神,咖啡煮得很浓,每个杯子里还兑了白兰地,一旦下肚,人人的面颊上就泛起了一层红晕,脑子里仅存的那点模糊意识,也都被搅乱了。
最后,“大夫”又猛然抓起酒瓶,给每人斟了一点白兰地涮涮杯子。他们不再说话,慢慢地啜着加糖白兰地在杯底和成的淡黄色甜浆,一个个沉湎在消化美食时的甜蜜温馨之中,而美酒则更使他们像动物一样,在酒足饭饱的舒适感里沉沦若失。
两个孩子都睡着了,罗萨莉把他们送上了床。
卡拉望像所有遭遇不幸的人一样,机械地顺从一种要使自己变得麻木的下意识,又接连几次喝了白兰地,他那呆滞迟钝的眼光居然炯炯有神了。
“大夫”终于起身要走了,他抓住朋友的胳膊,建议道:
“来,跟我一道出去,透透空气对你会有好处的;一个人有了烦恼,不应当闷在家里不动。”
卡拉望听从了这个建议,他戴上帽子,拿起手杖,随“大夫”出去了。两个朋友挽着胳膊,在星光灿烂的夜空下,朝塞纳河走去。
温煦的晚风徐徐吹送着阵阵花香。在这个季节里,附近一带的花园苗圃都开满了鲜花。百花的芬芳白天里似乎都在沉睡,到了黄昏才渐渐苏醒,由丝丝微风散发在幽暗之中。
宽阔的大街上静寂无声,不见人迹,只有两行煤气街灯,一直延伸到凯旋门。巴黎市区那边,红尘笼罩,传来一片喧闹的市声,有如一种持续不断的隆隆滚动声。而在远处,时而又有火车的鸣笛遥相呼应,那是一列开足了马力的火车,在原野上狂奔疾驶,也许要穿过外省朝大西洋海岸驶去。
户外的空气扑到脸上,使他们有种异样的感觉,“大夫”几乎失去了平衡,而卡拉望从吃晚饭时就已经晕晕乎乎,这时就晕得更厉害了,恍若在梦中行走,脑子昏昏沉沉,浑身发软乏力。这时,揪心的哀伤似乎已经过去,他在精神上正处于一种麻木状态,也就不再有痛苦之感了,再加上夜色中弥漫着温煦的花香,更使他感到如释重负,得到了解脱。
两人走到桥头,便朝右拐,清风从河面上扑面而来。岸边高耸着一排白杨树,河水静静而忧郁地流淌着,星星随流水而荡漾,似乎在水里游泳。对岸的河堤上飘荡着轻淡的白色雾霭,人呼吸到一股潮润的气息。卡拉望骤然停步,河岸的氛围强烈地触动了他,唤醒了在他心中沉睡了多年的记忆。
他蓦地又看见了自己的母亲,如他童年时所常见的音容那样:在遥远的故乡庇卡底的家门口,她弯着腰,跪在流经园子的小溪边上,正在洗身边的一大堆衣服。他恍惚听见寂静的田野上,响起母亲的棒槌声与呼喊声:“阿弗雷特,快给我拿块肥皂来。”此时此刻,在巴黎的河岸上,他又闻到了同样的流水气息,又看到了同样笼罩着潮湿地带的轻雾。本来,故乡沼泽地上的水霭蒸汽就一直存留在他内心深处,永远难忘,而现在,恰巧在母亲去世的这个晚上,他又如身临其境,回到了儿时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