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第7/17页)

不料,羊脂球听了此话,当即勃然大怒,因为她是拥护波拿巴的。她的脸涨得比樱桃还红,气得说起话来也结结巴巴:

“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人坐到他的位子上会怎么样。肯定会更糟糕!他这个人呀,就是被你们出卖的!如果换你们这样的瘪三无赖来统治,所有的人都只好离开法国啦!”

科尔尼代并不动火,脸上仍保持着那高傲优雅、不屑计较的微笑。不过,大家感到脏话就要出口了。幸好伯爵挺身而出,以权威的口气宣称,凡是坦诚的见解都应当受到尊重,好不容易才劝住了这位怒气冲冲的姐儿。伯爵夫人和棉纺厂主的太太,跟一切有身份的人一样,打心眼里就莫名其妙地憎恨共和国;还跟所有的妇女一样,本能地喜欢讲究奢华的专制政体,因此,不由自主地被这位充满正义感的妓女吸引,觉得她那一番感情倒是跟她们自己挺投合。

一篮子食物全吃光了。十张嘴巴,对付这些东西,毫不费劲,倒是颇为遗憾地觉得这篮子还不够大。东西吃完后,谈话还持续了一段时间,不过渐渐地冷了下来。

夜幕降临,黑暗变得愈来愈浓重。人在消化食物时往往特别怕冷,羊脂球虽说身体肥胖,也不免打起寒战。德·布雷维尔夫人的小暖炉从早上到现在,炭已经加过好几次了,这时,她表示愿意借给羊脂球暖一暖。羊脂球立刻接过来,因为她觉得两只脚已经冻僵了。卡雷-拉马东夫人与鸟太太也把各自的小暖炉借给两个修女。

车夫已经点上风灯。明亮的灯光照见辕马臀部汗流如洗时所冒出的腾腾热气,也照见大路两旁的堆堆积雪,在摇曳的灯光下向后迅速退去。

车厢里什么也看不清楚,突然,在羊脂球与科尔尼代之间有点什么动静。鸟先生两眼极力在黑暗中搜索,觉得自己看出了那个大胡子急速往旁边一闪,似乎挨了人家狠狠的一闷拳。

大路前方,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灯光,那就是托特镇。马车一共行驶了十一个小时,加上途中四次停车暂歇、给马喂料耽误两个小时,总共十三个小时。马车驶进市镇,在商会旅馆门前停下。

车门打开了,一种耳熟的声响令所有的旅客不由得大吃一惊,那是军刀刀鞘碰撞着地面的声音,随即,一个德国人在喊叫着什么。

马车虽然已经停稳,可是谁也没有下车,好像害怕一出车门就会遭屠杀似的。这时,车夫提着一盏马灯走过来,灯光照亮了整个车厢,但见张张面孔全都惊恐万状,嘴巴大张,眼睛直瞪。

在车夫身旁,有一名德国军官站在灯光里,他是个细长高挑的年轻人,身材非常瘦削,头发金黄,军服紧紧裹在身上,就像女人的束胸紧身衣。他头上歪戴着平顶鸭舌漆皮军帽,样子挺像英国旅馆的侍役。他的两撇唇髭长得出奇,一根根胡须又长又直,向两侧伸展,越来越稀,稀到最尖端只剩下一根根极细的黄丝,细得叫人无法看清末梢。这两撇胡子在脸部倒是举足轻重,压住了嘴角,显得两片脸颊往下坠,给嘴唇标出一道垂下的褶痕。

他用阿尔萨斯人讲的法语,要旅客们下车,口气很生硬:“你们不元(愿)意瞎(下)来吗?先生们和代代(太太)们。”

那两个修女首先服从了命令,她们本乃圣洁女子,惯于百依百顺。伯爵与他的夫人也下了车。随后,是棉纺厂主及其太太。再后,是把自己高大的老婆推在前面的鸟先生,他脚一着地,便对那军官说了声“您好,先生”,但与其说是表示礼貌,不如说是出于谨小慎微。那德国军官像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一样傲慢,只看了他一眼,没有搭理。

羊脂球与科尔尼代虽然离车门最近,但最后才下车,他们要在敌人面前表现出大义凛然的气概。胖姐竭力控制自己,保持冷静;那位民主党人则不停地捋着棕红色的大胡子,手微微发抖,颇有悲壮意味。他们懂得,在此种场合下,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代表着自己的国家,为此,他们就是要保持一点尊严,眼见旅伴们恭恭顺顺,他们都甚为反感。因此,羊脂球要尽力显得比同车的那几个正经女人更为高傲,而科尔尼代则感到自己应该做出表率,要以自己的态度表明,他仍在坚持抗战,就像当初他在大道上设置路障一样。

大家走进旅馆宽敞的厨房,德国军官要他们出示总司令部签发的离境证,那上面说明了每个旅客的姓名、面貌特征、职业。他仔细审视了每一个人,一一对照了证件。

接着,他突然说了一句“豪(好)啦”,随即就走了。

旅伴们这才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们还感到饿,便吩咐旅馆准备晚餐,不过他们必须等上半个小时。趁两个厨娘忙于准备之际,他们抽空去看看各自的客房。客房排列在一条长长的走廊里,走廊的尽头有一扇玻璃门,门上标明了是“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