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第6/17页)

这几张嘴不停地一张一闭,张张闭闭,大吃大嚼,大吞大咽。鸟先生在一个角落里闷头大吃,不遗余力,还低声劝他老婆跟着效仿。鸟太太抵制了好一阵子,后来饥肠辘辘,抽搐难当,只得屈从。于是,鸟先生十分委婉地问他们的这位“可爱的旅伴”,能否允许他给自己的太太拿一小块鸡。羊脂球粲然一笑,答了一声“当然可以,先生”,说着就把瓦罐递了过去。

打开第一瓶红葡萄酒之后,出现了一个难题:只有一只酒杯。于是,大家只好把酒杯轮流传递下去,轮流喝。前一人喝后,把杯子抹一下,后一人再喝。只有科尔尼代与众不同,他偏要选择羊脂球唇迹未干的杯沿喝,显然是在大献殷勤。

至此,德·布雷维尔伯爵夫妇与卡雷-拉马东夫妇周围的人都在吃东西,食物散发出来的阵阵香味使他们透不过气来,他们忍受着那种以“坦塔罗斯”命名的痛苦。突然,棉纺厂主的年轻太太长叹了一声,大家转过头去一看,只见她脸色煞白得像车外的积雪,双目紧闭,耷拉着脑袋,已然不省人事。她的丈夫吓得六神无主,恳求大家帮忙救护。慌乱之中,人人束手无策。这时,年纪较大的那个修女托起病人的头,将羊脂球的酒杯贴着她的嘴唇,灌进几滴葡萄酒。随即,美丽的太太动了动,睁开眼睛,露出了笑容,用微弱的声音对大家说她现在觉得好多了。但是,那修女怕她再晕过去,又逼她喝下满满一杯酒,接着说:“她是饿晕了,没有别的原因。”

一听这话,羊脂球的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她看着那四位饿着肚子的旅客,颇为尴尬,结结巴巴想做点解释:“上帝啊,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请这几位先生和太太来一道……”说到这里,她把话咽下去了,怕自讨没趣,招来一场侮辱。这时,鸟先生表态了:“哩,不言而喻,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大家都是兄弟姐妹,应当互相帮助。来吧,两位夫人,不用客气,去他妈的规矩!让吃就吃吧,今晚能不能找到一个地方过夜,还不知道呢!照现在这个走法,明天中午之前恐怕也到不了托特。”那几个放不下架子的贵客,仍在犹犹豫豫,谁都不敢说声“好吧”,唯恐承担放弃了道德抵制的责任。

最后,还是伯爵当机立断,打破僵局,他转过头去,对着那怯生生的胖姐,摆出一副高不可攀的贵族派头,说道:“好吧,夫人,我们领情接受邀请。”

万事开头难。一旦跨过鲁比孔河,大家就无所顾忌,开怀大吃了。不一会儿,那篮子里的东西就吃得精光。篮里本来还有一罐鹅肝酱,一罐肥云雀酱,一块熏牛舌,几个克拉桑产的梨子,一块主教镇的蜜糖方面包,几块小点心以及满满一杯醋腌黄瓜与洋葱,羊脂球与所有的妇女一样,都最喜爱吃这些生冷蔬菜。

吃了这个姐儿的东西,就不能不跟她讲话交谈了。于是,大家聊了起来,起初还有人端点架子,后来见她说话颇注意体统,大家也就比较放松自如了。德·布雷维尔夫人与卡雷-拉马东太太很善于交际,懂得如何和蔼可亲而又讲究分寸。尤其是伯爵夫人,特具高贵妇人的大家风范,礼贤下士,蔼然亲切,高洁而不可染,显得格外有亲和力。相反,那个又高又壮的鸟太太,脑子像宪兵一样不开窍,光闷头大吃,不屑于交谈,持不同流合污的态势。

大家自然而然就谈起了战争,大谈普鲁士军队的残暴与法国军民的英勇抗敌。别看这些人自己逃跑得快,却大肆赞扬别人的勇敢。接着,大家又谈起各自的经历,羊脂球讲述她是如何离开鲁昂的,讲起来充满了真挚的感情,言辞甚为激烈,大凡妓女要发泄内心的愤慨,往往就会言辞过火:

“本来,我以为可以留在鲁昂,我在家里储存了很多食品,我宁可供养几个大兵也不愿意背井离乡,到处流浪。可是,我一看见他们,这些普鲁士猪,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他们简直把我的肺都气炸了。我感到受了奇耻大辱,哭了整整一天。哼,我如果是个男子汉就好了!我从窗口一直盯着他们这几头戴着尖顶头盔的猪猡,若不是女仆拉住了我的手,我真会把家具扔下去砸断他们的脊梁骨。后来,他们要住进我的家里,我扑向头一个走进来的家伙,掐住他的脖子,要掐死他们并不比掐死其他人更难,如果不是有人揪住我的头发把我拉开,那个家伙肯定被我干掉了。出了这事以后,我不得不躲起来。最后,我终于找机会逃了出来,上了这辆车。”

同车人都大大夸了她一顿。他们都不曾有过如此勇敢悲烈的行为,因而对她有了几分敬重。科尔尼代听她讲述时,脸上带着教士那种赞许与善意的微笑,就像一位神父在听教徒颂扬上帝。因为留大胡子的民主党人总是垄断爱国主义的专利,就像穿教袍的神父总是垄断宗教的专利一样。轮到他讲述时,他用了一种布道说教的口吻,还加上慷慨激昂的言辞,这种言辞都是他从每天张贴在街墙上的宣言声明中搬来的,最后,他还讲了一段雄辩风格的话,把“巴丹盖无赖”狠狠骂了一顿。